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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 第十四章(3)

说抄家就抄家。

一时间,桃花源里鸡飞狗跳。我带领民兵,冲进超支户家里,把值钱的东西抬走。猪栏里有猪的,把猪赶走,鸡笼里有鸡的,把鸡抓走。还有值钱的东西就是米桶,碗柜,床,民兵把这些东西抬到队屋场上去。

刘痒痒家里实在太穷。他家没有木床,几块土砖垒在一起,再在上面铺上干稻草,这就成了床。米桶也是一只破瓦缸做的。如果一定要说他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的话,那就是一担尿桶。民兵要把这担尿桶挑走的时候,李兰花死死抓住尿桶不放手,她一边解开裤子一边说:“我现在要坐在尿桶上屙尿了,你们这些男人都滚出去。”

她真的把裤子褪到裆部,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只尿桶上。这时,一个民兵提起另一只尿桶往外跑。李兰花见了,来不及提上裤子,光着白花花的尼股追到了禾场上,一边追一边哭喊:“你们抢走我的尿桶,让我半夜起来把尿屙到哪里去呀?”

丁君家里也找不到值钱的东西。灶台上的铁锅有一个大豁口,吃饭用的饭桌只有三条腿,碗柜也是用土砖垒成的。看到民兵们走进禾场,丁君让他家所有人都站在禾场边,热烈鼓掌欢迎民兵的到来。

丁君手舞足蹈地说:“热烈欢迎二次土改工作组上我家来清查家产。”他领着民兵四处查看,一边自豪地介绍说:“看看吧,看清楚点,这一回,你们一定要给我定个贫农,再不能把我划成上中农了,我可吃够了上中农的苦啦。”

民兵在他家转了好几圈,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最后,只好把他做道场的几本书,像什么《血盆经》、《生经》、《灵前科》搬了出来。

等民兵们走到田埂上的时候,一个民兵忽然说:“丁道土应该是把最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了?”

大家问:“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个民兵说:“他的木鱼怎么不见了呢?”

大家一拍大腿:“对呀。”然后转过来脸来问我:“丁连长,要不要杀个回马枪,把丁道土的木鱼搜出来?”

我说:“还是算了吧。木鱼能抵超支款?你把木鱼卖给谁呢?”

这一回,桃花源人恨上了我。我带领民兵把桃花源搅得鸡犬不宁。每一回,当我们抬着家具器皿从超支户家里出来的时候,超支户都会跟在我们身后骂我们:

“日本鬼子来到桃花源啦!”

“黄世仁也没有你们这么狠毒!”

“又搞土改了吗?怎么分起了贫下中农的浮财?”

“大炼钢铁那一年,也只抢铁锅不抢床呀。”

“狗日的丁兵,论起辈分,我还是你叔呢。你尽干缺德事,会遭报应的。难怪你生个儿子是个傻卵!”

“土匪!”

“强盗!”

……

我原以为,只要把超支户们的猪赶出来,把他们的家具器皿抬出来,他们一定会很着急,纷纷想办法筹钱把超支款还上,再把自家的猪赶回去,把自家的床抬回去。

实际上我错了。超支户们反而不着急了,他们天天把手笼在衣袖里,跑到队屋前的晒谷坪看热闹。从超支户家里抬出来的东西都堆在晒谷坪。为了怕把各家的东西弄混了,我还让民兵在这些家具器皿上贴上纸条,标明主人家的名字。

超支户们对那些贴纸条的民兵说:“贴结实点。要是让雪水把纸条冲掉了,老子让你们给我赔两个鸡食槽。”

刘痒痒戏弄民兵:“我肚子里还有个胃,你们要不要割去抵超支款?反正留着个胃也是个负担,它天天找我要饭吃!”

丁君也在一旁帮腔:“我肚子里还有一串大肠呢,你们要不要割去做下酒菜?这天实在太冷啦,你们应该喝点酒暖暖身子。”

那年的腊月确实冷,大雪下了两尺厚,都快把堆在晒谷坪的东西埋没了。来晒谷坪看热闹的,说风凉话的,都是超支户。进钱户大都不好意思来。只有丁忍过来逛了一圈。一向寡言少语的他,望着眼前这一堆雪,咕哝道:“把这些东西抬来有个卵用!这一堆破烂要是能变成钱的话,我这颗癞子头上也能重新长出头发。”

丁红在旁边笑他:“牛工师傅,今年你们家是进钱大户啊,这一堆雪花银有一半是属于你们家的呢。”

丁忍跺着草鞋上的雪,瞪了丁红一眼,说:“你不用眼红我这个牛工师傅。我早就说了,工分就好比猪屎泡里的尿,争来争去有个卵用,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欢喜?”

我堂客王娇派我的女儿梨花到队屋场上来找我了。梨花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跟我说:“爹,你快到养猪场去看看吧,我娘在那里骂人呢。”

我跟着梨花来到生产队的养猪场,这才发现这里的情况比队屋场上更糟糕。养猪场一片鬼哭狼嚎。王娇一见到我,就把手里的瓜瓢砸到我脚下,冲着我大喊大叫:“生产队的猪本来就缺少猪食,你现在把超支户的猪都赶到这里来,你让我拿什么东西喂它们?超支户的猪要是在这里饿死了,超支户们世世代代都会咒你!”

望着雪地里饿得嗷嗷叫的猪,我一声叹惋,真想找头猪把我自己撞死!

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又去大队找丁支书讨主意。丁支书一口咬得钉子断:“不能让进钱户白忙一场。社会主义的脸面不能丢。超支户不肯交钱,你就把他们的猪、家具、器皿直接分给进钱户,抵作超支款。”

丁支书的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麻烦。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给各种家具器皿定价。这是一件难事。比方说,一个鸡食木槽,应该给它定一个什么价钱?一张三条腿的饭桌,它可以抵多少超支款?定价低了,超支户不满意,定价高了,进钱户不满意。这是一件容易得罪人的事,谁也不愿意干。最后,我只好请知青陶慕源来做定价的工作。

然后,我再把进钱户召集起来开会。我跟他们解释说:“今年实在没有办法,生产队没有现金,只好把超支户家里的物品作价分给你们抵作进钱款……”

我的话还没说完,进钱户们一个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们都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姜央说:“这些超支户都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我们怎么能霸占贫下中农的财产呢?要是这样做,我们这些进钱户不都成了恶霸地主了吗?”

我说:“当年搞土改时,桃花源人都分了宋春家的浮财。那时候,桃花源人怎么就敢分宋家的东西呢?”

姜央说:“分地主的浮财时,地主已经被已经打倒了,或是被打死了,分他们的东西没有后顾之忧。超支户跟地主不同。超支户天天跟我们在一起出工,我们要是把他们的床抬回去,晚上睡在他们的床上,我们能睡得安稳吗?”

罗肤说:“分地主的浮财,是多数人分少数人的东西。这一回,进钱户分超支户的东西,是少数人分多数人的东西,将来要是来个什么运动,那些超支户们还不得把我们这几户进钱户千刀万剐?”

进钱户不敢分超支户的东西,超支户又没钱可交,丁支书又强调社会主义的脸面不能丢,这可如何是好呢?

夜里,我愁得通常睡不着,只是在床上一阵阵叹惋。王娇踢了我几脚,说:“你当个芝麻大的官,自己睡不好不说,还害得我也睡不好。你要有本事你就去当个脱产干部。一个民兵连长,有什么当头?明天你就去把这个官辞了,晚上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第二天,丁牛找到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有个办法,可以解决给进钱户分红的问题,不知你敢不敢做……”

我说:“只要能保住社会主义的脸面,杀人的事我都敢做。”

丁牛说:“武陵公社知青林场的松树长得好,如果能偷些松树卖到常德的木材加工厂,不就有钱了吗?反正你掌握着大队的公章,随便什么证明都能开出来。只要把树偷出来,就能变成钱。”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至少比丁支书的方法好。抬超支户的家具,是得罪人的办法,偷武陵公社知青林场的松树,顶多得罪几个长沙知青,但不会得罪桃花源人。

我问丁牛:“偷树是可以的,问题是派谁去偷?全队的社员都去偷吗?”

丁牛说:“你去跟超支户一个一个私下谈:只要谁愿意去跟着偷树的,谁就可以马上去养猪场把自家的猪赶回家,去队屋场把自家的家具器皿搬回家。”

刚开始,我还有顾虑,担心没几个人会答应跟着我去偷树。没想到,我才悄悄跟两个超支户谈了偷树的事,很快,所有人都在谈论偷树的事了。超支户们一个个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就动身。进钱户反而羡慕起超支户来。

丁忍垂头丧气地对丁红说:“唉,谁让老子当了个进钱户呢?偷石磨老子都背得动,何况偷松树。唉,空长了一身好力气。”

我规定:这次偷树,每户超支户只能去户主一个人。万一户主被抓了,家里还有人送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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