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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 第十五章(6)

吃完了猪肉,春插就开始了。

高德英每天插完秧,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干抹布去抹那些墙上的奖状。有时候,她收工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她还是要端着桐油灯去抹那些奖状。

丁红十分不满,便忍不住在一边唠叨:“你擦得再亮,又有什么卵用?王麻子天天有空就到寡鸡蛋家里去喝擂茶,他那里有工夫过来看你的奖状?”

王书记的吉普车停在桃花洞口了。王书记的吉普车又开走了。

王书记从来没有到高德英家里来串过门。高德英和妇女们在田里插秧的时候,王书记偶尔会从田埂上走过。罗肤直起腰来,高声同王书记打招呼:“王书记,今晚到我家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笑嘻嘻地回答说:“要得唦,今晚到你家里去喝擂茶唦。”

有时候,王书记和高德英在田埂上迎面走过,王书记见了高德英,只是微微一笑,从来没有称呼她为“高德英同志”,也从来没有提过她家的奖状。

高德英以为王书记太忙,抽不出时间,她耐心地等待王书记的到来。到了夜晚,她仍然端着桐油灯擦奖状。

可是,王书记迟迟没有到她家里来。有时候,王书记从吉普车上下来,也会挽起裤脚,下到田里,同社员们一起插秧。王书记同丁君、刘痒痒、罗肤有说有笑,无话不谈,但他从来没有提到过高德英的奖状。

收工的时候,罗肤说:“王书记,走唦,到我家里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便笑嘻嘻地说:“要得唦,到你家里去喝擂茶唦。”

于是,罗肤走在前面,王书记跟在后面;桃花源人眼睁睁地看着王书记到罗肤家里去喝擂茶。

高德英变得烦躁起来。丁红不管自己的堂客心中烦躁不烦躁,当高德英端着桐油灯又去擦奖状的时候,他忍不住在一旁唠叨:“你擦这些花纸有卵用!你把家里的猪杀给生产队了,王麻子也照样不尿你这一壶。”

这一句话把高德英惹恼了。高德英抱起丁红,就像抱起一只小鸡,她抱着丁红走过禾场,来到田埂上,然后扑通一声,把丁红扔到了水田里。

丁红从田里爬起来,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两只手不停地抹着自己的脸,不知是抹泥水还是抹泪水。

丁忍赶着一头牛走过来了。他看到有个黑影坐在田埂上,便停下了脚步,他把牛赶下田,自己走到丁红身边,掏出旱烟袋,坐在田埂上,和丁红一起抽烟。

丁红唠叨说:“我这个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家里的肥猪是我一端子潲水一端子潲水喂大的,我堂客没有跟我商量一声,就把猪给杀了……”

丁忍一声不吭,他和站在水田里的牛一起听丁红唠叨。等丁红唠叨够了,丁忍在丁红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赶着牛走了。

丁红也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回家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书记终究没有到高德英家里来。白天在田里插秧的时候,她总会听到罗肤跟王书记打招呼:“王书记,今晚到我家里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总是笑嘻嘻地回答:“要得唦,今晚就到你家里去喝擂茶唦。”

王书记和罗肤的对话一直在高德英的耳边回响。这种声音折磨着她,她想找一个人诉说自己的苦闷。她把桃花源里的女人们想了一个遍,最后决定还是找桃花诉说。

于是,一天傍晚,收工以后,她把桃花喊到桃花源水库大坝上,在那里,她跟桃花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老家在桃花源大队菊花湾生产队。我家里穷,我爹死得早,我12岁时,我娘带着我一个弟弟改嫁了,家里就剩下我和三个妹妹。我是大姐,我带着妹妹们挖野菜过日子,再加上伯伯叔叔们的接济,我们四姐妹好歹也活了下来。

从小,我娘就把我当男孩使唤。她不让我留长头发,说是留长头发容易长虱子,我一年四季总是剃个光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觉得我剃光头不用梳头,省事,做起活路来麻利。

到十四岁时,我个子比男人还高,我成天在男人堆里混。收稻谷,挑塘泥,修堤坝,围湖造田,我样样干得不比男人们差。到了记工分的时候,男人一天记十分,我一天记八分。我不服气,去跟队长评理。

队长说:“男人比女人高两分,这是老规矩了,你还能改了不成?”

我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队长说:“男女怎么会一样?男人能够背得起打稻谷的扮桶,你背得起扮桶吗?”

我不信邪,走到一个扮桶边,先把扮桶竖起来,然后弯腰用背抵住着扮桶的底板,把扮桶背起来了。

我问队长:“你要我把扮桶背到哪里去?”

队长顺手一指,说:“背到蛇尾丘。”

我背着扮桶,小心地走着,硬是一口气背到了蛇尾丘。

当我浑身是汗地放下扮桶时,我看到队长和围观的社员们都吓傻了。因为生产队里还从来没有一个男劳力能够独自一人把扮桶背这么远。

从此以后,我每天不跟妇女们一起出工,而是跟男人们一起出工,也跟男人们一样,每天记十个工分。春耕前出牛栏粪,男人一担挑两百斤牛屎,我也一担挑两百斤牛屎。冬天修水利的时候,全大队的男人都在一起挑河泥。男人们一担挑二百五十斤,我也一担挑二百五十斤。歇息的时候,男人们坐在一起聊天,我也跟着他们一起聊天。

男人们说:“那些堂客们哪,她们生来就比我们男人少一个零件。要不然,她们屙尿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我们射得远?”

男人们又说:“那些堂客们啊,他们全都是属鸭子的,只会呱呱叫,做起活路来,还抵不上男人的一条腿。”

男人们又说:“那些堂客们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看到蛤蟆屙尿的时候,她们会蹲在地上想半天:咦,这蛤蟆尿怎么刚屙下来就是冷冰冰的?”

男人们一起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男人们一起大笑起来,也跟他们一样,笑得用膝盖抵在下巴上。

终于有一天,男人们发现了我这只“披着羊皮的狼”,他们对我说:“高德英,你这个臭婆娘,你有什么资格跟着我们男人们一起笑?难道你想冒充男人?”

我一拍屁股跳了起来,大声吼道:“谁是臭婆娘?老子也是正儿巴经的男人!”

男人们互相望了一眼,都笑了:“哈哈!这个臭婆娘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

唉,桃花呀,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一直到十五岁那年,我还没有来过月经。因为母亲早早离开了我们姐妹四人,我懵里懵懂,真的不知道女人跟男人有什么区别。所以对于男人们的嘲笑,我一点也不服气。

我跟眼前的这群男人下了战书,说:“你们挑选出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同我打架,如果他输了,就证明你们全都是婆娘,只有我才是真正的男人。”

男人们一阵欢呼。他们挑选出一位石匠来跟我打架。他们对石匠说:“你要是输了,我们就脱下你的裤子,让高德英好好检查你的大腿根部,看看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婆娘。”

打架开始了。在河堤工地上,我同石匠好像两头牯牛架在一起,在雪地上扭来扭去。

这个石匠确实有一股蛮力,刚开始,我和他分不出个胜负。但我个子比他高,趁着他一不留神,我一个勾腿把他勾翻在地。

男人们涌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石匠的裤子脱了下来。然后,他们把我拉到石匠身边,扒开石匠的大腿让我检查。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赶紧把脸别到一边去,同时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和这群男人还是有一些不同。

男人们并不甘心失败,他们又推荐出另外一个男人,要和我比游泳。游得快的是男人,游得慢的是婆娘。我满口答应了。下水游泳之前,我和这个男人站成一排,两人同时开始脱衣裤。

当时,正是隆冬季节,河上的北风呼呼地刮过来,河堤上的枯雪砸在我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围观的民工们一个个都冻得鼻子发青。他们一声不响,眼睛睁得比脸盆大,看着我们脱衣服。

能够当着这么多男人脱衣服,我很骄傲,心想:“谁怕谁呀!冬天下水游泳,这算什么?鸭子都游不过我呢。”等到我把身上衣服脱光以后,我发现男人们有些不对劲了,男人堆里有人小声嘀咕:“这个女人瘦得像一根竹子。”

又有人说:“你看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坡坡坎坎,将来,她的儿子怀在哪里?”

又有人说:“完全像一块不开坼坂田,将来能够长出稻谷来吗?”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胸前像砧板一样平坦,完全看不见奶子,两颗奶头像两颗痣一样不显眼。肋骨一根根暴凸出来,大腿跟牯牛的腿一样,只有皮包骨,没有肉。

我对自己的这副模样很满意,心想:我有这样一副好身板,还有哪个男人比我更像男人?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游泳比赛还没开始,男人们都跑光了,他们笼着手,躲到工棚里避风去了,谁也不想看我比赛。

不看就不看吧。

这些狗男人不喜欢看我。但是,领导干部们喜欢看我。

那时候的大会战特别多,挑河堤,修水库,围湖造田,开山修梯田,经常是几个生产队、几个大队、甚至是几个公社的社员们集中在一起劳动。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歌声不断。

我剃个光头,混在男人堆里劳动。到现场来视察的领导们,总能够在这人山人海中注意到我。我用独轮车推土上坡的时候,大吼一声,独轮车吱吱叫着就冲上了坡。我用箩筐挑土的时候,装着土总是比别人满。每次召开现场会时,领导们总会把我请到主席台上去,用大喇叭向台下的人介绍说:“这一位就是高德英同志,她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的代表人物,她是‘男女都一样’的模范人物,她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领导们给我戴大红花,台下响起暴雨般的掌声。哎呀!当时我心里特别激动,特别舒服。戴上大红花以后,公社的伍书记又用大喇叭朝台下高喊:“现在,请高德英同志带领我们唱歌好不好?”

台下一万多人齐声回答:“好!”

哎呀,我不会唱歌,尤其不会当着这么多人唱歌。可是,伍书记把台下的民工发动起来了,台下一万多人齐声高喊:“高德英!唱一个!高德英!唱一个!”

没办法,我只好麻起胆子唱了一首《社员都是向阳花》。我唱完第一段,全场的一万多人都跟着我齐声合唱第二段,歌声惊天动地,把我的耳朵都震麻了,把我的心都快震出来了。哎呀,那样的场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大队丁支书找我谈话了,他鼓励我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他说他要当我的入党介绍人。丁支书说:“陈永贵培养了一个农民叫郭凤莲。陈永贵是大队书记,我也是大队书记,我为什么就不能够培养一个高德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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