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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归闻竹枝歌

武陵县对桃花一家人的大搜捕没有任何结果,没有搜寻到桃花一家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王落桃向常德地委请示,要求在整个常德地区进行大搜捕,一定要把血债累累的大土匪姜央捉拿归案。

于是,一张大网在汉寿、安乡、临澧、澧县、石门、桃源、慈利等地铺开。除了公安、武警和民兵以外,广大社员们也丢下田里的抢收抢插任务,积极投身到大搜捕的洪流之中去。

然而,常德地区的大搜捕仍然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王落桃继续向湖南省委打报告,要求将搜捕范围扩大到与常德临近的益阳和湘西。

阶级斗争高于一切。

于是,一张更大的搜捕大网在桃江、沅江、南县、安化、沅陵、泸溪等地铺开了。

但是,大搜捕仍然没有获得得任何线索。

彭春牛被抓到了搜捕办公室。

刚开始,他什么也不肯招供。在娄部长的严刑拷打下,他才说:

桃花一家人是分开逃走的。桃花一个人最先走,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半夜里跑到我家,跟我分手。

我问桃花:“你能逃到哪里去?到处都有民兵把守。”

桃花说:“我不是要逃到哪里去,我只是出去躲一躲。等王书记不在桃花源蹲点了,我就回来。春牛,你要等着我,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我说:“我愿意等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你躲在哪里,到时候我好去找你。”

桃花说:“桃花山外有个李家坡,李家坡外有个观音庙,观音庙外有个枫树林,枫树林外有条芦岚河,芦岚河边有个燕子洞,我就藏在燕子洞里。你去找我时,就在燕子洞外拍三声巴掌,我就会从洞里走出来。”

我说:“你一个人吃什么?怎么活下来?”

桃花说:“你不用担心。我娘经常给我唱一首夜郎古歌,我把它唱给你听。”

于是,桃花就唱:

野草不会饿死,

水牛就不会饿死;

枫树不会饿死,

啄木鸟就不会饿死;

虫子不会饿死,

燕子就不会饿死;

山果不会饿死,

人就不会饿死;

天地不会饿死,

刍狗就不会饿死……

民兵们按照彭春牛提供的线索,紧急搜寻桃花山,李家坡,观音庙,枫树林,芦岚河,燕子洞,可是,他们发现,桃花山外没有李家坡,李家坡外没有观音庙,观音庙外没有枫树林,枫树林外没有芦岚河,芦岚河边没有燕子洞…….

将近一个月的大搜捕快要结束的时候,益阳那边忽然传来消息,说是桃江县的一个老婆婆曾经见到过桃花。

娄部长带领民兵火速赶到桃江县,在桃花江边的一个山坡上,他们见到了这个老婆婆。

老婆婆说:

那是一个大清早,天刚蒙蒙亮,我到自留山的茶园里去摘露水茶。茶园就在桃花江边,我摘呀摘呀,不经意间,往桃花江上望了一眼。这一望不打紧,刚好就望见桃花江上飘来一条小船,船上站着一个妹子,长得像桃花。

你们会问:“你又没见过桃花,你怎么会一眼就看出船上的妹子长得像桃花?”

我告诉你们:我虽说没见过桃花,不过,我在报纸上看到过桃花的照片。报纸上说,桃花源里有个桃花妹子,山歌唱得好。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桃花,夜夜做梦都想去桃花源一趟,亲眼见一见桃花。怎奈我们桃花江这里离桃花源太远,出门要到公社去开证明,再加上我年老体弱,腿脚不便,我这个心愿一直没有实现。

你们会问:“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桃花?这么想见桃花?”

我告诉你们:因为我也蛮喜欢唱山歌。桃花源的桃花山歌唱得好,我们桃花江的女子山歌也唱得好;桃花源里的人个个都会唱山歌,我们桃花江边的人也个个都会唱山歌。老娘我今年七十八岁了,说起唱山歌,我张嘴就能唱,不信,让我唱给你们听:

命里有崽不用急,

女人五十能开怀。

莲蓬熟了会结籽,

水稻扬花不用拜。

天冷你就穿棉衣,

天热赤膊露在外;

车水上坎难上难,

木排下滩不用抬。

桃花落尽梨花开,

蜜蜂飞去蝴蝶来。

世间聚散皆随缘,

云淡风轻好自在。

因为我夜夜惦记着桃花,所以呀,那天清晨,我一看见桃花江上的那个妹子,我就认出她就是我在报纸上见过的桃花。我挥手向她打招呼,高声喊道:“你不是桃花源里那个唱山歌的桃花吗?怎么跑到我们桃花江打渔来了?”

她朝我摆摆手说:“老婆婆,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桃花。”

我说:“你不是桃花,那你是谁呀?”

她说:“我叫……”说完,她驾着船,一眨眼就不见了。

江上的风太大,我没听清她叫什么。不过,我敢肯定她就是桃花,哪怕她化成灰,我也能认出她来。

娄部长领着一百多个民兵,在桃花江边搜寻了好几天,一无所获,只看到桃花江上风急浪大,烟雨迷蒙。

一场暴雨袭来,桃花源里的水稻都倒伏在水田里了。不过,桃花源人谁也没有心思搞“双抢”了。

浸泡在水田里的稻谷开始发芽了,不过,桃花源人谁也顾不上田里的稻谷了。

这是因为,有一个消息在桃花源里疯传,那就是王书记要走了。

的确,王书记已经很久没有在桃花源里露面了。刘秘书也很久没到桃花源里来了。

桃花源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垂头丧气地议论着:

“这一回,王书记是真的要走了。”

“因为桃花已经跑了嘛,他还留在桃花源里干什么?”

“狗日的桃花,她为什么要跑?”

“可能是因为王书记想娶她。”

“嫁给王书记,不比嫁给那狗日的彭春牛强一万倍?”

“听说是王书记想要霸占她。”

“能被王书记霸占,是她的福气!她还真的以为她是仙女呢!”

“王书记是诗人,怎么可能霸占她?王书记是想培养她入党,结果,夜郎佬一听说桃花要入党,吓得要死。你们知不知道?入党要查三代,查八父。哪八父?就是生父,继父,叔父,伯父,岳父,舅父,姨父,姑父。听说,夜郎佬以前当过土匪,哪能经得起查?”

“不是桃花入党要查他,听说是重新清理阶级队伍要查他。”

“不管怎么说,反正桃花一家是被吓跑的。”

“桃花跑了,听说王书记鼻子都气歪了。”

“他能不生气吗?他本想拯救桃花,桃花却不领情,跑了,搞得他多没面子?”

“听说王书记要把桃花调到武陵县电影院去放电影呢。”

“王书记要走了,桃花源的天都要塌了。”

“王书记要真走了,我们以后怎么活啊?”

桃花源人开始无限怀念同王书记在一起的日子。

罗肤说:“王书记说我脸上的雀斑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丁君说:“王书记这么大的官,竟然向我这个上中农请教敲木鱼的事。”

高德英说:“王书记说我是女中豪杰。”

刘痒痒说:“从秦朝到今天,像王书记这样的诗人,空前绝后。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怎能不叫人怆然而涕下。”

这一天夜里,罗肤想到王书记要走了,焦躁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男人丁忍一脚把她从床上踹了下来,骂道:“你狗日的身上着火啦?”

她从地上爬起来,独自走到禾场上,站在那里,望着东方的天际发呆。

她在那里一直站到天亮。

天亮以后,她来到了向媒婆家里,对向媒婆说:“听说王书记要走了,你给我们想想办法,留住王书记。”

向媒婆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

罗肤说:“你怎么会没有办法?想当年,你是声名远扬的赤面妖婆啊!”

向媒婆一声长叹:“唉,好汉不提当年勇。想当年,李自成在北京还当过皇帝呢,后来兵败,隐居在石门夹山寺时,他也说:‘时来作恶天还怕,运去念经佛不灵。’”

罗肤说:“怎么不灵?你在湘西设立神坛,训练神兵女子大刀队的时候,能让那些神兵做到‘打不进,杀不进,一砍一个白印印!’现在,让你这个赤面巫婆留住王书记,你肯定有办法。你就是桃花源人的拯救者,受苦受难的桃花源人都要靠你来拯救,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啊!”

向媒婆说:“唉,承蒙你看得起我,那我就试试吧。如今,要想挽留住王书记,只有最后一招了。至于灵不灵,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向媒婆跑到丁君家里,对丁君说:“听说王书记要走了,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走?”

丁君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

向媒婆说:“死尸你都能赶得他走,活人你不能把他留下来?”

丁君苦笑道:“赶尸?哼,哄得了别人,还能哄得了你这个赤面妖婆?”

向媒婆说:“被你放进锅里的泥鳅,哪怕快要被蒸熟了,也要拼命往锅盖上的小孔里钻。连泥鳅都要做垂死挣扎,何况是人呢?如今王书记要走了,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走?至少,我们也要想办法挽留一下。”

丁君说:“怎么挽留?”

向媒婆说:“我和你联合起来,发动桃花源人,搞一场祈祷仪式。”

丁君苦笑道:“祈祷有卵用?哄鬼都哄不到,还能哄住王书记?”

向媒婆说:“哄鬼当然是哄不到的,不过,如果我们把祈祷仪式搞得声势浩大,说不定可以感动王书记;王书记一受到感动,说不定就会在桃花源里多待些日子。”

丁君沉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说:“你真不愧为赤面妖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我们抓紧行动吧。”

丁君跑到刘痒痒家里,要刘痒痒去通知所有的桃花源人,让他们“沐浴”、“斋戒”。

刘痒痒问:“举行祈祷仪式,这属于‘四旧’啊,要不要先请示一下丁兵?万一他带领民兵把我们抓起来怎么办?”

丁君说:“怕什么?只要能把王书记挽留住,就是去坐牢我也愿意!”

于是,刘痒痒挨家挨户通知桃花源人,要他们抓紧沐浴,斋戒。

桃花源人听不懂了,问:“什么是沐浴?”

刘痒痒说:“沐浴就是……洗澡。”

桃花源人纷纷骂道:“狗日的刘痒痒,洗澡你就说洗澡嘛,说什么鸡巴沐浴?都到了王书记马上要走的关键时候了,你还给我们说这些文词干什么?现在是夏天,谁会不洗澡吗?”

刘痒痒十分严肃地说道:“沐浴可不等于随随便便、普普通通的洗澡。沐浴是指庄严、认真、彻底地洗澡,要把全身上下清洗得干干净净,连鸡巴和屁眼也要翻过来,狠狠地搓洗。洗得越干净,越能表示我们挽留王书记的诚心。心诚则灵。谁要是身上有哪个角落没洗干净,破坏了我们的诚心,谁就是桃花源的千古罪人!”

桃花源人不出声了,个个神情庄严肃穆。

有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是斋戒?”

刘痒痒说:“斋戒就是……不吃肉。”

桃花源人又忍不住纷纷骂道:“狗日的刘痒痒,你这不是日弄我们吗?斋戒就是不吃肉?我们桃花源人一年才吃几回肉?我们不是一年到头都在斋戒吗?”

刘痒痒骂道:“你们这帮狗日的桃花源人,就是见识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说的斋戒就是不吃肉,你们真正听懂了吗?斋戒不吃肉,除了不能吃猪肉,狗肉,还有一种肉也不能吃。”

桃花源人问:“什么肉?牛肉?”

刘痒痒摇头。

“兔肉?”

刘痒痒摇头。

“野猪肉?”

刘痒痒摇头。

“蚌壳肉?”

“都不对。你们围拢来,听我说。”刘痒痒小声地告诉大家:“是……女人身上的肉。”

桃花源人不做声了,低下头来,默默地想。

桃花源人开始沐浴。

以前,桃花源人都是从桃花溪挑水洗澡。这一回不同了,这一回是沐浴,桃花源人觉得桃花溪的水不干净,他们都跑到桃花水库去挑水。

以前,桃花源人挑水时见了面,都会互相打个招呼,聊上几句。这一回不同了,大家见了面都不做声,脸上都是庄重的神情,因为刘痒痒反复告诫他们:在沐浴的过程中,态度一定要虔诚,不能嘻嘻哈哈。

从桃花水库挑水回家以后,桃花源人开始烧水,准备茶枯。因为桃花源人都买不起肥皂,要想把身子彻底洗干净,最好使用茶枯。没有茶枯的人家只好烧稻草,用稻草灰当茶枯。

罗肤在沐浴的时候,洗得特别仔细,特别用心。当她往自己身上涂茶枯时,她突然发现自己近段时间瘦得厉害,连大腿上都没有肉了,两只奶子像秋天的丝瓜一样干瘪。罗肤心中不禁一阵悲凉:“桃花已经跑了,我的身子又这样干枯,还怎么留得住王书记呢?要是王书记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丁兵的堂客王娇看见别人都纷纷去桃花水库挑水,便忍不住跑去问自己的丈夫:“我们家要不要沐浴?”

丁兵躺在床上,瓮声瓮气地说:“老子今天头痛。你要洗澡,你自己去洗就是了,不要来烦我。”

王娇和女儿丁梨花也到桃花水库去挑水,细佬跟在她们后面走着。桃花源人见了细佬,便问:“细佬,你们这是去干什么呀?”

细佬说:“去挑水唦。”

桃花源人问:“挑水干什么唦?”

细佬说:“沐浴唦。”

桃花源人问:“沐浴是为了什么唦?”

细佬说:“为了挽留王书记唦。”

桃花源人说:“嗬,狗日的细佬,你懂得还真不少!我问你:为了挽留王书记,除了沐浴,还要做什么?”

细佬说:“还要斋戒。”

桃花源人问:“什么是斋戒唦?”

细佬说:“斋戒就是不吃肉唦。”

桃花源人问:“不吃什么样的肉?”

细佬说:“不吃女人身上的肉唦。”

桃花源人问:“吃女人身上的肉时,会发出什么声音?”

细佬说:“牛脚踩在淤泥里的声音。”

桃花源人说:“嗬,狗日的细佬,你懂得还真不少!今天夜里,你要仔细听,听听你家里有没有牛脚踩在淤泥里的声音。”

这天晚上,王娇、丁梨花、细佬三个人,都把自己全身上下沐浴得干干净净。到了深夜,等到王娇、丁梨花、细佬都熟睡以后,声称自己头痛的丁兵忽然精神抖擞起来,他嘴里哼着“雄赳赳,气昂昂”,一下子趴在了王娇身上。

王娇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翻身坐了起来,异常坚决地把丁兵推开,并且声色俱厉地警告丈夫:“难道,你想成为桃花源里的千古罪人?!”

丁兵一愣:“什么千古罪人?”

王娇提醒他:“你忘了?刘痒痒反复叮嘱过:斋戒期间不能吃肉。”

桃花源人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从箱子里翻出最好的衣服穿上,然后,三三两两地向桃花山上的桃花庵走去。

隔老远就听到了锣鼓声,原来,丁君请来的响器班子已经开始敲打起来。桃花庵前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神龛,神龛里供奉着陶渊明的画像。方桌旁边立着一口大水缸,水缸里盛满了清水。丁君穿上了做道场时的那件法衣,手持一把篾刀当作宝剑,神色庄严地站在供桌边。向媒婆也恢复了她在桃花庵做尼姑时的装扮,站在丁君身边。

刘痒痒也穿上了他平时舍不得穿的中山装,声音洪亮地指挥着桃花源人,让他们在供桌前排成整齐的队列。

列队完毕之后,钟磬齐鸣,香烟氤氲,刘痒痒高呼:“跪!”

桃花源人一起跪下。

刘痒痒高呼:“拜!”

桃花源人一起磕头。

刘痒痒高呼:“起!”

桃花源人全体起身。

如此反复三次。

接着,丁君举起篾刀,厉声朗诵:“全体社员,斋戒沐浴,严整衣冠,诚心定气,叩齿演音,务在端肃,慎勿轻慢!”

然后,向媒婆领诵,全体社员齐诵:

“一自落桃,降临桃源,天地自然,晦气消散。桃花洞中,晃朗太元。鬼妖丧胆,精怪不现。身有光明,覆映山川。周遍四方,功德无边。祈我落桃,永驻桃源。”

齐诵完毕,由刘痒痒领唱,全体社员齐唱:

“晋有武陵人,偶入桃花源。处处留标记,重访未如愿。今有王落桃,翩然入此间。秧田留脚印,狩猎山林间。把酒话桑麻,闲谈遗诗篇。黄发垂髫乐,野鹤白云闲。陶令若闻之,千古高风传。”

齐唱完毕,独唱开始了,桃花源人一个个踊跃登场。

满婶唱:

六月日子盼甘霖,

寒冬腊月望天晴。

王书记来到桃花源,

夜里有了白斗星。

丁牛唱:

天上有颗紫薇星,

照在地上亮晶晶。

我们跟着王书记,

海枯石烂不变心。

高德英唱:

提起过去唱山歌,

桃花源人苦难多。

一把山歌一把泪,

歌声未起泪先落。

王书记来到桃花源,

桃花源人笑呵呵。

王书记让我们翻了身,

句句唱的是幸福歌。

山歌汇成一条河,

一朵浪花一首歌。

李兰花唱:

想起从前泪花花,

苦根苦藤不开花。

自从来了王书记,

苦藤结了新甜瓜。

王娇唱:

百鸟朝凤凤朝阳,

天上众星拱月亮。

月亮跟着太阳走,

王书记就是红太阳。

颂歌滔滔,长夜未央,对王书记的歌唱一直持续到深夜。

众人歌唱完毕之后,丁君口念咒语,一边焚香,画符,再在水缸上空把符点燃,让符的灰烬落入水缸里。于是,水缸里的清水就变成了神水。

桃花源人排队依次走到水缸边,每个人从水缸里舀一碗神水,一饮而尽,再低头走到向媒婆身边。向媒婆伸手依次在每个人的头顶摩挲一下,嘴里喃喃道:“你放心,王书记不走了,王书记永远与你同在。”

泪流满面的桃花源人顿时如释重负,面露喜色,嘴里喃喃道:“这下好了,王书记不走了,王书记永远留在我们桃花源搞‘三同’。”

最后,桃花源人举行了火把游行。长长的火把队伍在桃花源里逶迤而行,通红的桐油火光把男女老幼的脸庞映得红红的,他们一个个神情激动,两眼熠熠闪光。刘痒痒领着他们高呼口号,桃花源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传到了九霄云外:

武陵苍苍,

沅水汤汤,

落桃美名,

善积德彰。

桃花源里,

万古流芳。

后来,满婶回忆这次火把游行时,忍不住感叹道:“唉,那次挽留王书记的游行搞得嘿隆重,嘿热闹,庆祝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发表的大游行,也没有这么隆重,这么热闹。”

或许是因为桃花源人的盛情挽留仪式感动了王书记,王书记没有离开桃花源,王书记又回到桃花源里来继续“蹲点”了。

这一回,王书记是一个人穿着草鞋,步行来到桃花源的,他身边没有刘秘书跟着,桃花洞口也没有停着吉普车。

桃花源人发现,王书记似乎突然之间苍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满脸的络腮胡子又粗又长,眼窝深陷,颧骨高耸。

看见王书记这幅样子,桃花源人都很伤心,眼里噙着泪水,罗肤甚至忍不住哇哇地哭出声来。

王书记冲着罗肤笑道:“你哭什么唦?我不是又回到你身边来了?我还要到你家去喝擂茶呢。”

罗肤仍然哭个不停。

王书记又笑着说道:“‘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你这一哭,‘山色’就变浓了,雀斑就显露出来了。”

周围的人都笑了,罗肤也破涕为笑。

王书记这次回到桃花源,不像上次那样固定地住在五保户丁根家里或是丁兵家里,而是从桃花洞口的第一户开始,每家住一晚。桃花源生产队共有二十多户人家,王书记在每一户人家都住了一晚。王书记同每一户人家拉家常,详细询问家里的情况,如家里有多少人啦,一年挣多少工分啦,分多少粮食啦,年终结算时是进钱户还是超支户啦,等等。

从每一户人家出来的时候,王书记常常感叹说:“人人都说桃花源是世外桃源,其实,他们不知道桃花源人生活得嘿苦,嘿艰难。”

王书记勉励桃花源人说:“今年双抢季节,桃花源里遭了天灾,早稻没收上来,晚稻没插下去。你们不用担心,人定胜天唦。今年,你们生产队就不用交公粮了。至于社员们的吃饭问题,由粮站拨救济粮解决。”

王书记又和社员们一起下田劳动了。

因为错过双抢时节,桃花源生产队决定将稻田起垄,改种小麦。王书记和社员们一起,手拿钉耙,给稻田起垄。王书记干得很起劲,满头是汗。社员们争相夸赞王书记说:“王书记,看你起垄的架势,你就像是实打实的桃花源人。”

王书记笑呵呵地说:“将来退休以后,我就搬到桃花源里来养老。”

社员们说:“要得唦,我们都愿意和王书记作邻居。”

休息的时候,王书记又拿出过滤嘴香烟来招待男人们。

刘痒痒说:“王书记,好久没有抽过你的过滤嘴香烟了。现在闻到过滤嘴香烟的香气,我喉咙里痒得难受,全身痒得起鸡皮疙瘩。”

社员们都大笑起来。

罗肤说:“我们堂客们也要抽过滤嘴香烟!”

于是,王书记给每个女人也发了一支烟。

罗肤接过烟,朝王书记喊道:“王书记,我没有火镰,怎么抽烟啊?王书记,你给我点火。”

王书记走到罗肤身边,掏出火镰打火,给罗肤点烟。

罗肤故意向火镰哈气,吹灭王书记打的火。王书记满脸堆笑,耐心地给罗肤打火,一直到第五次打火,罗肤的烟才点燃。

旁边的人都笑着大骂罗肤:“你这个狗堂客,胆子太大了,竟敢欺负我们的王书记!”

大家一边抽烟,一边谈天说地,开各种放肆的玩笑,讲各种荤段子,逗得王书记哈哈大笑。

不过,有一个话题,是所有人都绝对不会触及的,那就是桃花一家人。所有人的谈话,都会避开桃花、夜郎佬、夜郎婆这三个名字,都会避开跟这三个人有关的一切事物。

好像这三个人从来就不曾在桃花源里出现过。

好像这三个人从来就不曾在桃花源里生活过。

好像这三个人从来就不曾在世界上存在过。

以前,王落桃在桃花源里搞“三同”时,他好像是桃花源里的客,乘着吉普车风风火火地来,又乘着吉普车风风火火地去,真正同桃花源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现在,他每天都待在桃花源里,与桃花源人同吃,同住,同劳动,真正做到了“三同”。

当然,王书记接触得最多的人,还是罗肤、刘痒痒和丁君。

这一天中午,收工以后,王书记叫住了罗肤、刘痒痒和丁君,说:“你们别忙着回家,先陪我到桃花源里走一走。”

王书记一行四人,说说笑笑,沿着田埂走着,来到了桃花溪。在溪边的一棵柳树下,王书记站住了。他给大家发了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烟。王书记抽着烟,望着那棵柳树下的桃花溪,忽然轻轻吟诵道:

湘水流,湘水流,

九嶷云物至今愁。

君问二妃何处所,

零陵香草露中秋。

吟完诗,王书记一行向桃花水库大坝走去。

爬上水库大坝,四人看到,在秋天的骄阳下,宽阔的水面波光粼粼。阵阵清风吹来,大家都感到心旷神怡。王书记兴致高涨,他说:“我在这里车过水呢。你们重新唱一遍车水歌给我听听。”

于是,刘痒痒唱起了《车水歌》:

一上龙车哼一声,

众位仁兄你细听:

每人都用四两力,

四个四两是一斤。

罗肤接着唱道:

天上星星朗朗稀。

地上河水分高低。

十个指头有长短,

莫笑穷人穿破衣。

丁君接着唱道:

我上水车把脚挪,

仁兄说我好快活。

唱歌不为当饭吃,

只为田里活水多。

王书记走在大坝上,不时跺跺脚,好像是在测试大坝的夯土是否结实。过了一会儿,他问刘痒痒:“我们几个人那天抬过的那台硪哪里去了?”

刘痒痒说:“丁队长叫社员们把它抬到队屋仓库里去了。”

王书记问:“为什么唦?会有人偷硪?”

刘痒痒说:“当然会有人偷唦。这世上不仅有人偷硪,还有人偷人呢。”说着,他朝罗肤眨眨眼睛。

王书记笑了,说:“石硪放一千年不会走样,女人放一百天就会变样。偷人没什么不好唦,只要偷对了人,快活一天是一天。怕就怕床底下晒稻谷——阴到干。”

罗肤说:“女人唦,哪有不想偷人的?别的男人我都不想偷,我就只想偷王书记。唉,只可惜,我偷了几个月,还没有偷到手呢。”

王书记哈哈大笑,说:“你想偷我,嘿容易唦,只要你给我唱《擂茶歌》、《蒿子粑粑歌》,就可以把我偷到手。”

罗肤马上就唱起了《擂茶歌》:

擂茶,擂茶,

生姜加芝麻,

有点苦来有点辣,

桃花源的日子你慢慢呷。

接着,她又起了《蒿子粑粑歌》:

蒿子粑粑圆又圆,

说它苦来它又甜。

富人吃它尝新鲜,

穷人靠它度荒年。

王书记兴致高涨,说:“我还想听《打硪歌》。”

于是,丁君唱起了《打硪歌》:

太阳出来一片红,

各位硪友来上工。

硪杠一抬就开唱,

金鸡难比领硪工。

众位硪友听我唱,

石硪砸在地基上。

不打太阳不打月,

硪硪打的是海龙王。

王书记连连鼓掌,说:“唱得好,再来一首。”

于是,罗肤唱道:

太阳出来一点红,

众位硪友齐上工。

今朝四人来搭伙,

明日缘尽各西东……

听到这里,王书记神色黯然,他掉转头去,凝视着水库的粼粼水波。过了好久,才听到他轻声吟哦道:

春随桃花尽,

心逐粼粼波。

硪声犹在耳,

清风枉自多。

千古师善卷,

几人解尘萝?

杜宇啼不住,

归闻竹枝歌。

这天晚上,丁兵家的禾场上又放电影了,放的是《白毛女》和《刘三姐》。王书记搬了一把竹椅,来到禾场上,一边等待电影开演,一边和社员们闲聊。桃花源人都大为惊讶,因为以前王书记从来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起看过电影。

桃花源人欢天喜地,紧紧围绕着王书记坐着,或站着,争相找机会同王书记搭讪。电影开演了,可社员们谁也没有心思看电影,他们时不时掉过头来看王书记,看看王书记还在不在。他们生怕自己一不留神,王书记就不见了。

还好。王书记还在这里。王书记坐在他们中间看电影。王书记看得很专注,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银幕。当银幕上的刘三姐开始唱“山歌好比春江水”的时候,桃花源人发现,王书记流泪了,是那种无声的泪水,泪水从脸颊一直流到下巴上。

社员们都调转头去看电影,他们不敢再看王书记了,他们不忍心看着王书记流泪,因为他们自己眼里也盈满了泪水。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王书记没有同社员们一起出工。

社员们问丁兵:“王书记怎么没有来?”

丁兵说:“王书记已经走了。”

社员们问:“他不在我们桃花源蹲点了?”

丁兵说:“他回到武陵县城去了,不会再来了。”

桃花源人不做声了,大家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也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王书记是什么时候离开桃花源的?

几天以后,武陵公社那个赶脚猪的杨老倌,赶着脚猪,来到桃花源配种。他对桃花源人说,他亲眼看见王书记是如何离开桃花源的:

那天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杨老倌赶着脚猪走在田埂上。忽然,他看见有一个人勾起脑壳,慌慌张张地从田埂上走过。刚开始,他还以为那是个偷寡妇的汉子呢。后来,他定睛一看:嗬,那不是王书记吗?

他高声同王书记打招呼:“王书记,这么一大清早,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王书记猛一抬头,看到了他,好像很羞愧似的,说:“我去走亲戚呢。”

杨老倌笑嘻嘻地说:“没见过这么早走亲戚的。”

王书记说:“天气热唦。要趁早走唦。”

杨老倌本来还想同王书记多搭讪几句,可王书记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了。

杨老倌感到很奇怪,他对桃花源人说:“像王书记这么大的官,在桃花源里搞‘三同’几个月,劳苦功高。怎么临走的时候,他好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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