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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小径左右两边的小花圃。花圃里的丁香、美人樱、飞燕草和夹竹桃花,都是穆尔塔扎先生一点一点种下的。我又望向柳树树荫下的金属吊椅。院子的草坪上,有三棵小树。尤玛称这些小树为“树林”,纳西米太太说这些是牛舌树,而爱丽丝则认为这两个人是胡说八道,正确的答案应该是紫荆树。双胞胎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差别,她们称第一棵树是阿尔米娜树,第二棵是阿尔西娜树。第三棵树比其他两棵都显得矮小,因为穆尔塔扎先生在修剪和施肥上对它一直最不尽心。
  
  第三棵小树的名字总是和双胞胎好朋友的名字相关。在尼娜和高尔尼克还是我们邻居的时候,这棵树的名字就是他们女儿的名字——“索菲”树。有一天,索菲把双胞胎的歌手牌半导体收音机弄坏了,孩子们吵了起来,于是小树在那几天就失去了名字。直到尼娜的儿子提格让把收音机修好了,这棵小树的名字又变成了“提格让”树。在索菲和提格让之前,小树还曾经被称为“阿丽兹”和“塔娜兹”。阿丽兹是母亲和爱丽丝的邻居的女儿,住在两个街区外;塔娜兹则教会了双胞胎怎样用夹竹桃花算命。有一天,塔娜兹一家离开这里,搬到德黑兰居住不再回来。阿尔西娜和阿尔米娜哭作一团,之后还天天用花儿算命,想要估算她们的朋友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几天前,这第三棵小树的名字变成了“艾米莉”。


  
  “爱丽丝最近不太高兴,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爱丽丝不高兴,原因我也知道。上个星期,石油公司医院里,一个在我妹妹手下工作的亚美尼亚护士和一个亚美尼亚医生结婚了,虽然爱丽丝觉得“上帝再没有创造出比她更丑、更没教养、更土气的人了”,虽然爱丽丝曾经多次闪烁其词地提起过这个医生——“他是我见过的最帅、最聪明的男人了”。爱丽丝如此直接地表达对这个婚姻的不满是有事实根源的。这个事实就是那个女人很早之前就常常在我妹妹面前嘀咕:“我觉得阿尔塔米扬医生喜欢我。”而正当我妹妹确信这个医生又帅又聪明,想要请他吃晚饭的时候,阿尔塔米扬医生的结婚喜帖就送来了。
  
  “这件事千万不能提,否则她又要闹得不停歇。”
  
  一朵三角梅从墙上的花丛中飘落下来,我想起往事。
  
  那是在我十岁十一岁的时候,爱丽丝想要玩我的石子,我没有给她,于是她尖叫着大哭起来。母亲大声呵斥我:“小孩子不满足就要哭。快把你的烂石头给她!你比她大,不要吵了。”我不答应,母亲对着父亲嚷道:“这次你总得说点儿什么吧。我给这两个小孩吵得快神经衰弱了。”父亲看看我,又看看母亲和爱丽丝。他折起报纸,站起身,从我手中拿走了几个月来我辛苦收集的石子,交给了爱丽丝,并且命令我不许吃晚饭。随后,他坐回原位,又拿起了报纸。爱丽丝做了个鬼脸,母亲把刚才织着的围巾重又拿了起来,而我则在哭泣中度过了那个晚上。几天后,我向爱丽丝询问石子的下落,她耸耸肩说:“我弄丢了。”大约一个月以后,母亲把爱丽丝藏在家里各个角落的石子收集起来,放在了我的床头柜上。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早晨,父亲把手伸进他的雨衣口袋里,掏出了五个一样圆的石子,默默地递给了我。我拿出自己重新获得的石子在爱丽丝面前炫耀道:“这些就归你吧,爸爸也给我收集石子了呢。”爱丽丝翻了个白眼:“玩石子太幼稚了。我现在正在收集电影明星的照片呢。”


  
  “我以你父亲的名义请求你……”
  
  我从台阶上捡起大红色的三角梅,捏在手中转动着。为什么母亲要以父亲的名义请求我呢?母亲怎么知道的?
  
  我又回到了过去。父亲的忌日那天,我们刚从教堂回来,母亲和爱丽丝在厨房的桌子边聊天,我正要去后院收衣服。我被蜡烛和焚香弄得仍旧有些晕,哭得也麻木了。母亲对爱丽丝说:“这不是谁的错,不要随便责怪人家。他大概没这个命。”爱丽丝忿忿地说道:“不是谁的错?他那个病入膏肓的麻风病姐姐从德黑兰跑来看他弟弟是什么意思?”我手提着空篮子,想起了去年夏天在父亲墓上种下的玫瑰花丛。墓园的工人一直记得给它们浇水吗?我想着父亲墓上的玫瑰花,不禁脱口而出:“不要总是说别人了,让我们多看看自己的缺点吧。你那么想要一个三克拉的大钻戒……”爱丽丝不等我说完就打断道:“比方说我有什么样的缺点让我没有大钻戒?说我不勤俭持家?我节俭啊。我没文凭吗?有啊。难不成就因为我多长了些肉,不像你个皮包骨头,我就必须同那些没有道德没有才干的人,比方说和教授结婚,然后像你这样这么委屈自己,结婚戒指就是个难看的不值钱的小金圈圈?不,我亲爱的,我的价值要比这些高很多。你根本就是从小嫉妒我,到现在都是。你的想法太天真了。如果我想嫁一个像你丈夫这样的男人,那到现在我都结了二十次婚了。”我放下篮子,转向我妹妹。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脸涨得通红,还是双眼中闪烁着什么神情,爱丽丝刚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撇向篮子,之后又转向母亲说:“怎么啦?我没说什么坏话啦。”我撇开厨房里的母亲和爱丽丝,提着空篮子走到后院。每一次我去德黑兰,都会在父亲的墓上种一丛玫瑰。每一次墓园工人都承诺我一定会给玫瑰浇水,但是他们从来不浇,等下一次我去时,只好再种一丛。我看着晾衣架上的衣服:我儿子的袜子,双胞胎一模一样的内衣,奥尔图什的衬衫、床单和枕巾。我一件一件收下来,折好,放在篮子里,望着拴在滨枣树和院墙之间的晾衣绳发呆。树枝摇曳着,几颗枣儿落在地上。为什么我刚才不提醒爱丽丝,在我和奥尔图什的婚礼上,她是怎样的慌张?多红的枣儿啊。为什么我刚才不对爱丽丝说,在我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人前背后地中伤我:“奥尔图什最开始是想和我结婚的,后来克拉丽斯就像没洗干净的汤匙一样粘上他了。”但愿我能在父亲的墓前种上枣树苗,以此来代替那些没人浇水的娇嫩的玫瑰。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穆尔塔扎先生下次过来时,我一定要问问他从哪里能买到枣树苗。也许枣树是自己繁殖的,也许会不适应德黑兰的气候。在我来阿巴丹之前,我从没有见过滨枣树。爱丽丝和母亲那晚临走的时候还在争吵。晚上,我把孩子哄睡着,洗完餐具,打扫完厨房,坐到了绿色的皮沙发里。我一粒一粒地吃着滨枣,想起父亲曾经说过:“不要同别人理论,也不要批评别人。不管谁说了什么,你都要说:说得对。你要懂得解放你自己。当人们询问你的观点的时候,他们其实并不想倾听你的建议,他们只想要你赞同他们的意见。同人们争论其实并没有多大用处。”我向父亲许诺,以后不管爱丽丝说什么,我的回答都是“你是对的”,不管她做什么,我都会肯定。我吃完最后一颗枣儿,想道:“要是父亲还在世,那该多好啊。父亲一定很喜欢滨枣的味道。”
  
  我把手中的红色三角梅揉成一团。一只肥青蛙从小花圃里蹦了出来,正对着我端坐着,用圆鼓鼓的眼睛瞪着我。我站起身走进屋子,从身后关上门,大声对着空气说道:“我知道我应该不说话,只是听。你也知道至少最近这一周,不要对着爱丽丝唠叨胖啊瘦啊的。”每当母亲数落爱丽丝大吃大喝时,我的妹妹如果心情好的话,也会附和着开开玩笑,并不会在意;可如果像这几天这样心情不好,她便会大叫大嚷:“为什么不放过我?我高兴!爱胖就胖!我要为谁减肥啊?男朋友?丈夫?还是我的孩子们?”每一次的结果都是母亲不得不让步,把爱丽丝刚买回来就被她藏起来的吉百利巧克力拿出来,放在爱丽丝面前。如果情况比这几天更糟,母亲就会说:“你就说我是蠢驴吧!”然后亲自出门给我妹妹买巧克力。我用手擦了下放电话机的小桌台面。母亲是对的。我刚把门打开了两分钟,灰就吹进屋里来了。
  
  我系上围兜。打开洗碗池龙头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刚才喝过的咖啡杯,杯底的渣滓图案一点儿也不像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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