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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贞香三篇上

  我睁开酸涩的双眼,只见头顶上明晃晃地吊着几盆火,跳跃的火焰燃烧着木柴,发出啪啪的声响。我的胳膊和手被反捆在背后,酸疼得要命。我想爬起来,可是挣扎了几次都失败了。我开始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地方。这可能是个山洞,洞顶的岩石被熏得黑乎乎的结了一层烟霉。四周没有一点动静,冷风不时地夹着阴阴的鬼妖气息刮了进来,刮得火盆中的火星四溅。狭小的天空中,一颗流星一闪而过;那半轮残月即将消失在山石背后。寂寞和清冷似乎增添了夜的厚度。
  
  我说不清是绝望还是恐惧,只想尽快知道牛子和二奎婶的下落。细细想来,这些年山林竟然屡屡遭劫。先是公公被害死,兰姨执意要砍树毁林;尔后就是因日本人抢掠木材,山林付之一炬,丈夫葬身火海,飞絮为保住周家山林跳崖而亡;今天我又落个如此下场……我感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势力在和我作对,我的力量是那么微小,根本就不是它的对手。家族中代代都有人为山林献出宝贵的生命。现在我是山林的唯一支柱,我凭借什么能保着它平安久长?我不知道。只是心中有了一种再不敢冒险的念头。
  
  这一路上我都是快活的。
  
  我喜欢大自然所泼洒出来的春光秋色,喜欢晨风中升起的炊烟,喜欢池塘里鱼儿泼剌剌跃水的声音,喜欢泥土和农作物散发出的清醇气息。牛子机智勇敢跑前跑后的伺候,还时不时地拿出横笛吹几首山曲儿。二奎婶动不动说几个笑话,再加上体贴入微的关心,让我有一种舒心惬意的感觉。快到山东境内时,日子缓缓地移动,脚下的路程也在缩短。牛子说:山东武城有他的舅爷爷,是个铁匠,人虽上了年纪,但铁艺精湛,以前曾是随军造箭镞的。后来打仗用起了洋枪洋炮,他不得不回到故地。这次顺便让他打制些种树用得着的工具带回山林,也算一举两得。
  
  对于牛子的忠心耿耿我特别感激。他总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解救山林于水火之中。那年根生被日本鬼子抓了以后,飞絮派牛子去送饭送钱,打算买通日本人。牛子腰里揣了块石头。他做了两手准备,一旦不成事就和小日本鬼子拼命。后来被日本兵放出的狼狗咬了几口,回来后破口大骂小日本,把碗内煎好的草药都摔了。再后来,他熏了几只放了砒霜的山鸡到城里等日本兵出来时叫卖。果然两个日本兵被浓烈的樟茶鸡香引诱过来,大模大样地抢走了。牛子假意跟在身后拉着哭腔大喊大叫:“皇军行行好,我还等着用卖鸡的钱给奶奶买药呢……”日本兵回身嚷了一句“滚!你的死了死了的有”,便迫不及待地边走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鸡肉。牛子见大功告成,闪身混到人群中,尾随着去偷窥日本兵是怎样地“死了死了的有”。
  
  两个日本兵又走到一家绣坊前停下,打算进去抢几件枕套或鞋垫什么的。哪知脚还没跨上绣坊的台阶,猛地捂着肚子满地打起滚儿来,吓得人们纷纷逃避,躲到巷子里探头探脑不敢出来。一会儿两个日本兵七窍流血,横死在街面上。牛子也算报了仇,买了二斤点心兴高采烈地回到山林……
  


  往事如一串子弹射入我的脑海,是痛惜、是留恋,还是如雾茫茫的一片怀念?一时也说不清。
  
  我记忆的断缺是今天下午:我们走得人困马乏,远远地看到山脚下有座孤零零的小客店。客店门前红色的酒幌在风中飘荡,给人一种家的亲切和踏实。我喜出望外,恨不得一下飞到这家客店歇脚打尖。
  
  到了客店牛子卸了车,牵着马去饮水,他说顺便在野外割些青草留着路上喂马。我和二奎婶进了客店。客店掌柜是个须发全白的驼背男人,眼睛滴滴溜溜地瞅着我们。把我们领到客房里以后忙里忙外地送茶水点心。
  
  二奎婶问:“掌柜的,你们这儿没有伙计呀?”
  
  驼背掌柜说:“没有,离村远,生意又难做,自己糊口也是勉强的。”
  
  二奎婶说:“那你先准备些饭菜,我们的车夫回来就开饭。我们的爷可饿了。”
  
  驼背掌柜说:“小店贫寒,只有米酒和家常小菜,你们爷细皮嫩肉不知能不能咽下?”
  
  二奎婶说:“你只管准备好了,我们爷很随便。”
  
  谁料想喝了茶水吃了点心就犯起困来,哈欠连天口水涟涟,不由自主地倒头呼呼大睡。醒来才知道遭了暗算。
  
  正在我陷入回忆不能自拔的时候,二奎婶披散着头发走进洞里。她的脚步声慌乱、细微,像秋后的小雨,没有一点声息。我定定地看着她,她张了张嘴,像一尾临近窒息的鱼。她的小脚似乎抽搐了一下,跪在我的面前,用手摸着我的脸,鼻口中的气息火辣辣喷射在我的脸上。她失态的举动如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流迅速传遍我整个身体,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心脏在不停地战栗着、战栗着……她的眼神空洞,又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洞外有人粗声粗气地喊:“洞口搁了个玉米饼子,想吃出来拿,不想吃给老子省下。”
  
  我问二奎婶:“你到底怎么了?他们把你怎样了?你说呀!”
  
  二奎婶突然抱住我的双肩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怎么能对得起死去的二奎子呀,死了我也没脸见他了。太太——这伙土匪根本不是人,是牲口,他们把我给……”
  
  我愣了。从二奎婶紧促的呼吸和潮红的脸膛,我可以想到她已受辱了。
  
  在我的意念之中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我们现在已经走上了绝路。这是什么世界?江河倒流,日月颠倒,人类文明返回混沌初开,人都快要四爪落地重新爬到树上去了。八国联军的抢劫焚烧,日本鬼子的血腥杀戮,而现下还要经受我们自己同胞的欺凌……我想不透,永远也想不透。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好的风水什么时候能够转到我们山林人家呢?


  
  我没有安慰二奎婶,也找不出任何安慰她的话语,我知道她这种女人把贞节看得比性命更重要。自从二奎叔去世以后,她始终身穿一袭素衣,回避着所有的男人。她将“从一而终”、“洁身自好”的古训深深地注入自己的骨髓。可是现在一切的操守都前功尽弃,冰消瓦解。这种打击是致命的、彻底的,甚至可以说是连根拔起的……
  
  二奎婶虽然四十有余,可她风韵犹存,眉宇间的娇艳还没褪尽,如熟透的香瓜,丝丝缕缕地散发着成熟的芳香。我是多么想帮她分担一些绝望和痛苦,可是我只能陪着她一起痛苦。
  
  她早已把捆着我的绳索解开。
  
  等到半夜,她的精神稍稍稳定了些,我问她:“我们能逃出去吗?”
  
  她说:“山上和洞口站满了土匪,逃跑是没有一点希望了。”她沉思了一会儿说:“太太,咱们的包袱和买树种用的钱全被他们抢去了,就算能逃出去,用什么去买树苗呀?”
  
  我苦笑了一声说:“二奎婶,你真好,都到了生死关头,还惦记着树苗。”
  
  头顶上火盆里的干柴快要燃尽,逞着半明半暗的狡狯,忽明忽暗地闪亮着我们的脸。


  
  二奎婶说:“他们早已知道太太是女人,不过他们不敢动你,说要把太太留给他们的老大。他们老大可能出远门了,三五天内回来。还说,明天还会让我去的……太太……我没活头了,如果你能活着回到山林,一定要好好地对待叶儿,我全部的感情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她是我唯一的牵挂。”
  
  我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在山林的许多变故中,二奎婶如一只忠实的羔羊,俯首帖耳地追随着高家的一代又一代人。可她今日落难,谁都没有能力来保护她。可悲啊!是我的无能,不是山林的罪过。
  
  我大声说:“好奎婶,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山林中的女人是坚强的,即使沦落于虎狼之地,也不要绝望。我知道牛子的秉性,他会来救我们的,你听我一次好不好?”
  
  二奎婶说:“太太,我真的不能再伺候您了。我生在山林,很庆幸我是山林的一部分。我死后你要把我的这把骨头带回山林。咱们出发的时候,山民们欢天喜地将我们送上大路,我当时回头望着山林,就像望着我的生命之根,说不出是欢乐还是忧伤。我走的前一天还去看了你二奎叔。我想给你讲讲我和你二奎叔的事,你想听吗?”

  
  我望着她点了点头。一夜之间她瘦了许多,她的眼窝发黑,深深地陷了进去,像一口荒废多年的井。她木然的脸膛,让火焰映照出梦幻般的稚气。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把你二奎叔埋在黑麂子山的树林中间吗?你一定不会明白的,因为那儿的景色最美。如果是艳阳天,芳草如缥缈的烟云,风摇曳着碧绿的树叶,发出飒飒的声音十分优美动听。如果下起了雨,水滴轻轻地从树叶上摇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没入草丛,渗进黑土地里,那样的安详,那样的无忧无虑!雨过天晴,阳光又开始蒸腾着林中的水分。这时候,林子里响起热烈如丝竹管弦般的天籁之音,似缭绕而神秘的雾气一般,飘来荡去。我和你二奎叔就是在这时候相遇的。那时候你二奎叔是高家养的郎中,我是你婆婆的丫环。记得那是个青草疯长的季节,我挎着竹篮去给太太摘几个酸山杏儿。青草没过我的头,也没过了所有人的目光。你二奎叔背个竹篓,拿一把铁铲,嘴里咬着一根青草在寻草药。这是一个小雨过后,天空晴朗如洗的下午,温情的阳光柔柔的,潮润的风裹挟着草木的香味,浓浓的,令人神清气爽。安静的树林,如同一间很久无人居住的陈年古宅,宅子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散发着蜜一样的气息。我正要爬上杏树时,见青草在晃动,你二奎叔出现了,像一次命中注定的相遇。——那个下午离现在到底有多远,我忘却了。可只要想到那个下午,我会被一种神秘的氤氲之气包围着。我爬上树刚摘了两颗山杏儿,篮子就跌到深草中。你二奎叔走过来给我拾起篮子,冲我挥挥手。他正背着阳光站着,我看他的时候阳光明晃晃的,我只得眯起眼睛。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挥手的轻柔姿态。他的额头凸显着,如寿星老的大额头,微笑时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很羞怯,问二奎哥,你采草药呀?
  
  他笑着回答我,采药。你摘山杏儿给谁吃?
  
  我说,给老太太屋里的人吃,反正不给你。
  
  他说,错了,其实你摘的山杏都让我吃了。我昨天去老太太屋里给小少爷看病,丫头们正在吃山杏,太太让她们洗了给我拿上来。我吃了一大盘子,牙都酸倒了。
  
  他说着吸溜了两口气,夸张地伸脖子咽了一口唾沫。我从树上下来,他就爬上杏树帮我摘山杏。那个下午他的身体像炭火一样,点燃了我的身体。我们拥抱着看着对方……从此那个地方就是我们约会的地点,多少年来我和你二奎叔每次走到那个我们曾经海誓山盟的地方,心魂都不由得一阵迷失。
  
  自从他去了以后,我只想清灯孤枕了却残生。谁知晚节不保,遇上这伙畜牲。我想念黑麂子山的那片树林,那儿就像一片等待我去收复的失地。
  
  我被二奎婶那忠贞不移的爱情所打动。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们一直说到很晚很晚,谁也不肯去睡觉。火盆的木柴都已燃尽,山洞里黑黑的。我俩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像一条非常流畅和充沛的汛期河流,丈量着夜晚的时光。话语具有夜光的质地,可以在黑暗里发出光亮,比白昼里更容易指向内心。


  
  天快亮的时候,彼此才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说话。
  
  这么多年以来,我们还是第一次如此交心地相互倾诉。我的衣裳已经被她的泪水濡湿了一片,凉森森地粘在我的身上。那些泪水在我的皮肤上引起一阵奇异的刺痒。
  
  她的心咚咚跳着,一股剧烈的疼痛传遍我的全身。我知道我眼前的责任就是支持她活下去。我们的生命是息息相关的,可算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我们存在于彼此的灵魂中。在山洞中,我们是一个整体,就像左手与右手那样缺一不可。现在她就嫁接在我的身体上,是我最最温柔最最需要的血液一样。她的身躯还在不住地颤抖,肌肤散发着雨后木樨的味道。她现在的灵魂已经飘飞到黑麂子山二奎叔的埋骨之地。我明白自己在一个真实的梦里,预感到一个令人意外的故事必将在此时此刻发生。
  
  黎明前巨大的黑色翅膀笼罩了意识深层,它不停地对流着,对流着,形成一个黑色的旋涡,那是一种编织不出来的梦境:旋涡中是深渊和积水还有山林,那个露珠般水灵灵的少女在等待着最甜蜜时刻的到来。悬铃木的叶子渐渐露出黄灿灿的色泽,但还没有落叶;毛茸茸的山杏儿挂满枝头,像河中成群的虾仔,像天上密扎扎的繁星。摘一个大的用手剥开,吃了杏儿肉,用两个指头捏破白白的杏仁儿,吱儿的一股凉汁从杏仁里喷出。她笑了,笑得很甜很甜。空气清爽而明净,在夕阳的斜射下飘起一层极淡的蓝色霭气,这是一个合适恋爱更适合写诗的季节。二奎婶和二奎叔是这首诗的主人公……偶然间我又听到一声惨叫,那是死亡的喘息,尖利的碎片流着毒汁儿,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介于惊慌与恐惧之间,介于疼痛与厌恶之间,介于清丽与肮脏之间,是永恒,是黑色……
  
  那个梦给了我一种不祥的感觉,我的脑子里就像火烙一样印出二奎婶的眼神。眼神中的痛苦像烈日下的樟脑一样强烈地散发出来。我看着二奎婶,她紧闭着美丽而哀怨的双眼,嘴唇微启,淌出一丝丝细细的鲜血。她的脸上闪着一种迷离的微笑,笑得那么自然、明亮、让人感动。我蹲下来轻轻地抱起她,搂着她的脖子,放在我的膝盖上,亲吻着她的脸。
  
  二奎婶是吃了她自制的断命散而死的。我不知道她身上还带着这东西。
  
  晌午的时候几个年轻的土匪进来,把她的尸体抬走了,我呼天抢地的叫喊着,追了出去,又被拖了回来。二奎婶迷离的微笑塞满了我的脑袋,那种微笑像雨后的彩虹在天空中碎成无数柔软的小点点,然后我什么也看不到了。这一切是那样现实,又是那样虚无,与我恍若隔世。黑暗中只有金色的翅膀和火红的光芒。二奎婶像曾经燃烧的山林一样带着自然的美丽毁于虚无,归于芬芳,就像另一个我。
  
  我晕眩着倒了下去。
  
  我又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松软的虎皮床上,乳白的松油灯散发着淡淡的焦油香味。床头的桌子上摆放着几碗已经煎好的草药。这间洞屋不大,但很整洁,离床一米多远放着一个书架,架上摆满了书,书架下一丛怒放的箭兰足足有二十多年的寿命。


  
  我坐起身正要下床,门帘“呼”的一声被掀了起来,进来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胖女人。她见我要下床忙操着浓浓的山东口音说:“别动别动,妹子的身体还虚着呢。”她把手中的盘子放到桌上,抢着步来扶我。
  
  我问:“婶子,这是什么地方?”
  
  她说:“山洞呀,要不是二当家的好心救你,你早没命了。”
  
  我怒视着她说:“土匪婆,你们坏事做绝,早晚要遭报应!别忘了抬头三尺有神灵……”
  
  我还要说些难听的话,胖女人把我连推带抱又放到床上:“哎哟!妹子,你先吃点东西,等有了点精神,骂多少骂不得。”说着端了桌上的稀粥用小勺挑了送到我的嘴边。我一抬手“哐啷”一声把碗打落在地,然后指着她大骂:“天杀的东西!你去告诉你们的头儿,别做他娘的春秋大梦了,老娘我一头碰死,也不让他动一下。”
  
  胖女人看着我如此激动,撇了撇嘴说:“吆——,这是哪里的话,你是不是想当烈女想疯了,这是什么地方,就是当了烈女也不立牌坊的。”
  
  我挣扎着执意要坐起来,书架吱呀呀缓缓移动起来,转眼间闪出一个洞口,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从洞中走了出来。他留着短发,身穿鸭黄长袍,从头到脚显得干净利索、一尘不染。他笑吟吟地对胖女人说:“胖嫂,你先下去吧。”
  
  胖女人说:“二当家的,你可回来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犟货。”嘴里喋喋不休地下去了。
  
  二当家的坐在桌前看着我的脸说:“从姐姐的包袱和气质看,你可能是官宦小姐,可不知为何流落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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