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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一怀愁绪上篇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
  
  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夜梦沈氏园亭二绝之二》
  
  窗前的风铃,惊碎了久远的芳梦。夜,悄无声息地从身畔溜走,无处寻觅,不经意间,初秋的味道便和着寡淡的咸味似轻绸般从我脸上滑过,留下惨惨戚戚的暗影,浮动。
  
  水样的沈园,依然在眼前漾了几漾,便融入了次日空蒙的晨光。在蒹葭苍苍的柔波里,在鉴湖之滨的潋滟里,在山寒水瘦的空灵里,凝眸处,又添一段新愁,一切只因遇见了他,于是,朦胧里回味着渐远的幽梦,不禁在心中感叹:世间的事,究有多少值得追忆?世间的情,究有多少耐得住久长?世间的人,又有多少经得起咂摸?
  
  那年,一宵冷雨埋葬了凄艳名花,亦埋葬了爱恨纠葛,只任情思绵邈、冷俏绝伦。和煦的清风吹不散他眉间化不开的浓墨,清凉的秋雨褪不去他指间淡不了的纹络,浓艳的秋阳晒不干他灵魂间忘不却的心殇,消褪如潮的记忆被时间蹂躏,早已变得面目全非,那草长莺飞、杏雨梨云的诗情画意,亦随同唐琬的的墨香流韵消散于浩淼江海,残留在他眼角的唯有她冰凉的气息。


  
  今朝,一缕浮光缓缓爬上嘴角,染指流年,我静立窗前,细数他身前的点滴,回忆。留恋春光乍泄时的几枝折柳,沉溺柳暗花明时的几分妖娆,醉心双柑斗酒时的几许肆意,却不知会有谁人能懂他三尺青峰龙吟剑,一啸震天?又有谁人能怜他年少意气,错失了那段红尘良缘?江湖心,终被打磨成念珠的圆润,毫无棱角。该何去何从呢?伊人不在,壮志惫酬;庙堂居远,江湖已倦,或许唯有古巷的幽深,可包容他一颗游子心,使其免受飘零之苦,容其在佛前觉悟,修行得道,直至飞升西天。
  
  她走了,犹如一片风中的落叶,在沈园柳絮漫天的春天里,飘逝。花开花落,春去春来,南宋的春天换了一茬又一茬,尽管他书剑相随、南征北战,心还是离不开故乡,离不开沈园,离不开那个凋谢在烂漫春光里的她,晚年更是“每入城,必登禹迹寺眺望,不能胜情”。
  
  我知道,他在眺望沈园,眺望园中的宫墙柳、闲池阁,眺望葫芦池上还是不是春波绿、惊鸿来,眺望冷翠亭中还有没有红酥手、黄滕酒。他是相信的,相信她没走,一直就在沈园,不然,他不会托着风烛残年的病躯隔几年就来这里探望一回。
  
  每一茬春天都是那么短暂。千百年如若一瞬,一瞬却化作永恒。他明白,能赋予他鲜活生命的,定是那身裹锦绣的丁香女子,所以,经年过后,他仍愿意撑一枝长篙,徘徊在她深沉静默的眼眸中,流连忘返;仍愿意织一帘幽梦,网罗她遗失在尘世的芬芳,情不自禁;仍愿意抚一把素琴,呼唤她决绝转身前的温存,痴心不改。
  
  浪漫沈园里,柳色染了客舍,乱花迷了人眼,潭影空了人心,一年又一年,只是不见她暗弱的身姿。梅花落,曲径幽,几年离索软流云;子规啼,山河在,一腔愁苦念旧人。然,莲花的娇羞,只是等在季节容颜里的错误,终明白他不是归人,甚至不是过客,却是一片游走的尘埃,在锦致斑斓里存生。如果,仅仅是如果,鉴湖上依旧歌舞升平、灯红酒绿,是否她便可以在他的注目里得享天年、安度余生?
  
  忆往昔,黄昏月淡的低语,尚有燕台的凄凉落寞。纵饶有,寒潮孤影的残照,亦难抵画舸的青绫红笺。梦中本是伤心路,无奈泪洗此情不愿醒。剔尽寒灯,独唱独酬亦独怜,然,美梦难成,写满往日情思的诗稿,尽数奔向盛大的灰烬,无怨无悔。山河破碎风飘絮,他无奈,心心系念的人早因他香消玉殒,坠落在韶华岁月里,只留给他一杯回忆的苦酒。
  
  四十年了。弹指一挥间,四十年便又匆匆过去。六十八岁的陆游重游沈园,心中无限感慨。光阴荏苒,桃花还记得“沈家花园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柳枝还记得“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棉”;碧水还记得“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如烟似雾的夜色,在他苍老的面庞里氤氲着一段苍凉的往事,她曾惊鸿照影的一池清荷,崆峒为她筝琴处的一段音符,摇曳她旷古空灵的曲音,化作绝尘的哀怨,在他耳畔萦绕,纵是醉生梦死,也不愿醒来。

  
  沈园的旧墙上,她附和的那阙《钗头凤》赫然入目,惹他心惊。四十年,一霎的轻别,竟是生命无法弥补的错。这一错,是春如旧,人空瘦;这一错,是桃花落,闲池阁;这一错,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这一错,是人成各,今非昨;这一错,是雨打病魂,咽泪装欢;这一错,是相聚无期,阴阳永隔。四十年,一霎的轻别,竟是他半世的孤单。他可以重新步入沈园,而她,却再也不能来。她的《钗头凤》,字字句句扣打着他的心弦,那杯黄滕酒也让他足足品了四十年,竟然还是咽不尽的悲哀与苦涩。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轻轻念着她的和词,割不断的思念便凝聚在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沈园中。夜,静静地在死亡的边缘徘徊,黎明的光泽与月亮清洌的光辉揉在一起,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如她一样清涟的荷在葫芦池中苦苦挣扎,在冰冷的风中瑟瑟地抖着,沙沙的声音好似她病中痛苦的呻吟,在耳际奏响一曲哀歌。
  
  灰色的天空迷茫茫的一片,只在东边一线迂迂地亮了起来,其余的一切依旧沉睡着,周围是死样的寂静。世界便如一个即将分娩的婴儿,在胎盘中慢慢地蠕动,等待着生命的黎明,只有远处一盏两盏的灯光,让他想起恋人痴情的目光,却不知午夜的梦里,是否能再执一回红酥手,再饮一杯她递来的黄滕酒?
  
  他轻轻地叹、低低地泣,仍是无法将她从脑海中剔去,忘不了那日相逢的一幕惊情。四十年了,又是一年春草绿。这些年,他上马能击狂胡,剑寒能扫千军,焉何却保护不了那个对他痴恋终身的女子?这些年,他一支妙笔,在文坛呼风唤雨,为何却将情愫遗落在沈园,任它寂寥,却不敢拣拾?
  
  四十年前的墨迹,依旧烙在斑驳的墙上,未曾消退。他看见她用纤弱的手指抚摸着它们,那是她在他当年留下的一阕《钗头凤》旁填的词。“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念着念着,眼里便涌出苍老的泪,心里已然明了她当年的煎熬与苦楚,更明白了她的离去经年,红颜易逝。
  
  她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唤着她的芳名,他一个人在路上徘徊,渐渐陷入沉思。风有些凉,他披着长衫,两手抱合在胸前,迎面而来的风撩起他长披的衫,露出他挪动的脚步。他的目光盯向前方,迎风而去,犹如一把利剑要刺透这夜的神秘,依然努力着孤独地走向前方,在永无止境的思念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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