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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往事细如丝

      百岁老人的故事,无论其身份贵贱,都有一分沉甸甸的历史蕴涵。一位文化老人的往事,往往更加璀璨绚丽。透过百年的历史,让我们抚昔追今,在细细如丝的絮语中,领悟人生百年的真谛。
  
      杨绛,已是一位百岁老人。身为作家,业已不只一次地向我们叙述她那极不平凡的一生。而在其人生向晚、缓步走向生命边缘的时刻,她又特地允准自己的世交好友为其手录一部传记,作为令自己放心的“真实”记录。于是便有了这部《听杨绛谈往事》(三联书店出版社2008年第一版,吴学昭著)。
  
      百岁老人的回忆,其实无疑会有许多不真实的地方。连我这个过了半百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记忆力正在以惊人或者至少说是“骇己”的速度退化。可是,如果一个百岁老人希望我们记住这份也许并不完全“真实”的故事,它的价值也许比真正的“真实”来得更高,因为这是经过百年锤炼的智慧头脑刻意筛选以后认为是我们应当记住的往事。
  
      本着这个思路,我很快发现了一批令我感兴趣的故事。大约由于已经有过《干校六记》和《我们仨》,这本书里当然不必越俎代庖再来复述广大读者们早已熟悉的故事。所以“文革”前甚至解放前的故事,才是书中的重点。


  
      首先,在所谈诸多往事中,我体会到杨绛老人希望我们记住的一项“事实”是:她也许是费孝通的初恋,但费绝不是她自己的初恋。更加有趣的是下面这段文字:钱先生去世后,费老曾去拜访杨先生。杨先生送他下楼时说,“楼梯不好走,你以后也不要再‘知难而上’了”。就这样婉言谢绝了他的访问。
  
      后来费还经常让人送一点东西来。于是杨绛有一天让本书作者(吴宓的女儿)陪同一起登门道谢。“费老万没想到杨先生亲自登门,兴奋得说个不停,时近正午,定要留饭,杨先生推说我家已做准备便匆匆告辞。这次旋风式的访问,心意到了,礼貌周全”,聪明表达了她“对费老始终做一个‘普通朋友’的一贯坚持”。多么有趣的私人关系写照。
  
      其实,我真正关心的还不是这两人的个人私交,而是他们那一代著名知识分子们之间的人际关系。今天汗牛充栋的历史著述和个人回忆中,人们往往只能见到,在政治斗争的压力下,知识分子人人自危,或是相互攻犴的惨烈事实。而关于相对和平年间,这些大儒们究竟如何相处交往,则鲜有记录。这本书,仿佛一阵轻风,掀开学子园中的一角,让人见到一丝端倪。
  
      请看,杨先生很干脆,笑嘻嘻地说:“从文学研究所1953年成立,到1977年改革开放后改属中国社会科学院,二十五年间,我是一个零。我开始有点困惑,后来觉得很自在,所以改革开放以后,还自觉自愿地把自己收敛为一个零”。“1953年9月召开的第二次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全都是大会代表,只是钱锺书和杨绛不是”。“外文组集体编写《西洋文学史》,不参与者,仅杨绛一人”。“冯至同志是新北大的西语系主任,他表示我翻译GilBlas的工作,不合适”。“我觉得一身都是错了。身属英文组,职务是‘研究’,但我却在翻译法文”。文学研究所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合作出版三套丛书,“所内研究员都是编辑委员,除了杨绛一人不是”。“编委每次开会,总要到同和居吃一顿酒席似的晚饭。锺书吃饭回家,总夸香酥鸡、乌鱼蛋汤等名菜。杨绛听了很馋,但仅她这个研究员是无缘美食的”。后来还是戈宝权到了文研所以后,“他跟何其芳说,杨绛不是编委,却负责审稿。何说太不公平了,该请杨绛做编委。不料没做几天,只到同和居吃过一顿美餐。‘文革’开始了,杨绛同背黑锅”。
  
      原来,从文研所成立的那一天起,杨绛就已经成为一个墙内开花墙外香的人物。周扬到会祝贺,闲聊中说起中国小说,周扬说唯独《三国演义》不谈恋爱。杨绛当即反驳说,“吕布和貂蝉呢?”杨的反应之快给周留下深刻印象。随即在宴会桌上,趁所长郑振铎起身发言的当口,周扬示意要杨绛坐在他身旁郑的位子上。“第二天,周扬来文研所与研究员谈话,何其芳独不招杨绛参加”。“杨绛明白这是何其芳因昨天入席的事怒她”。杨自嘲说,“我入所就犯了一个说不明白的错误,成了个媚首长的资产阶级女性!”
  
      外面,或者说上头,欣赏杨绛的还大有人在。除去周扬以外,还有胡乔木和夏衍。早在抗战时期夏衍就喜欢杨绛的喜剧,抗战刚一胜利,从重庆飞回上海,就“托李健吾代赠他的剧作《清明前后》给杨,并索杨绛喜剧二册”。杨绛八十岁生日,没有做寿,夏衍特让女儿送来亲笔题写的贺词:无官无位,活得自在;有胆有识,独铸伟词。而胡乔木的作用可能更大。“《干校六记》,若不是胡乔木同志开绿灯,不会出版的”。他的十六字评语是:“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缠绵悱恻,句句真话”。
  
      相反,“丁玲说《班主任》是小学级的反共;《人到中年》是中学级;《干校六记》是大学级”。“《堂吉诃德》译完后,《世界文学》要求连载,外文所领导说:‘此非新书,译的很多,不用登了’”。出版社要求译者写序,“据杨绛说,外文所领导体谅她‘下笔即错’没让她写”,以至于没有序文的《堂吉诃德》成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外国古典文学名著丛书中“唯一的例外”。
  
      就是这样一些细细如丝的往事,让我逐一看清了当代儒林的不少内幕。如果把时间再往前推,从书中还可以看出钱锺书为何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始终处于“翰林院”的墙外不得其门而入,虽然他是那样想回母校清华执教。此事主要是由于清华外文系主任陈福田作梗,但书中竟也提到钱的“恩师”叶公超,想不到其间也有过节。当然中间还有历史缘故,叶公超的父亲叶恭绰曾经想要把女儿嫁给钱锺书,结果两个年轻人均不乐意。
  
      书中还有两段故事记述得颇为有趣,完全符合杨绛那春秋笔法的一贯文风,难怪作者得到传主的认可,选中她来为自己立传。第一段内容是说,“那时杨宪益、戴乃迭合译《红楼梦》,也叫杨绛审稿。翻译难免失误,有错不指出,是不负责或瞎了眼。一一指出,会得罪专家。幸好他们后来换了版本,不用俞平伯改的《红楼梦》,也不要杨审了”。第二段说及钱锺书1974年以后受命参与毛泽东诗词的翻译。“由于锺书‘足不出户’,翻译小组的知名人士叶君健、袁水拍,不得不屈尊天天来陋室工作。叶君健与锺书脚对脚对坐,袁水拍挤坐一侧。周珏良代表乔冠华也来过几次。江青对袁水拍、叶君健说:‘钱锺书不懂诗,你们让赵朴初去点拨点拨。’于是赵朴初奉命而来陋室,对‘不懂诗’的钱锺书‘点拨’,无椅可坐,只能挤坐锺书椅旁的凳上。钱锺书不声不响,听任他‘点拨’”。
  
      历史的精彩,往往就在于这些点滴如丝的逸闻旧事。它不仅让我们看见历史风云的巨雷阵阵,更让我们品出人性的千姿百态,了解儒林内部的高低虚实,感悟人生特别是人际关系的复杂微妙。真是要再次感谢百岁老人杨绛所讲的人生故事,它让我透过如丝往事看到了这样精彩的一笔。
  
  2011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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