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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季羡林的预言

      我和季羡林先生有缘见过一面,当时他的头顶上还没有被涂上“大师”的光环。那是在八十年代末期一个周末的晚上,地点就在哈佛大学教授赵如兰(赵元任先生之女)的府上。那里经常举办文化沙龙,汇集了不少来访的中国大陆和港台地区的学者,以及我们这些近水楼台的中国学人。当晚的主讲好像就是季先生,但内容和题目是什么,我现在都已经回忆不起来。留在脑海中的只是他和我在开场前的几句简短交谈。
  
      由于到的较早,客厅里只有他和我,以及一两个我不认识的客人。在我简短恭维了一句他的学术成就之后,他忽然开口,说他49年以后毫无学术成就可言,并且推己及人,将这话题涵盖到整个文科的学术活动,说在那样一个僵化荒谬的思想框架下,还怎么可能有学术的发展和成就。我当时闻言心里大惊,想不到他会在几个素昧平生的晚辈面前做如此剖白,尤其是与和他同辈的费孝通先生当时那种积极与官方保持一致的立场态度,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和反差,让我眼睛猛然一亮。我在第一时间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联想到了郭沫若在“文革”初期的表态,说自己以往一切著述都该付之一炬。当然,两人的话,在内容和性质上是截然相反的。
  
      由于有过上述一面之交,对于后来他在九十年代和本世纪里被逐步捧为国学大师以后的众多传闻,包括接受某教授叩首跪拜行弟子礼的新闻闹剧,我都很难把它们与我在美国剑桥见过的季先生统一成为同一个人物形象。所以在季先生仙逝以后的今天,当我在哈佛燕京图书馆的书架上邂逅一本由中国城市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季羡林随想录(七),天下第一好事,还是读书》时,便毫不犹豫地拿起,借回家中细看。
  
      这本书虽然只有短短234页,而且内容上有许多重复,但看着看着,一个栩栩如生、真实可爱的作者形象,就开始在我脑海中构建。既让我了解到作者的人生经历,学术观点和成就,也引我思考认同、存疑存异。当然,如果我是编辑,就不会把内容上有过多重复的文章同时编入一本书,这样既不尊重读者的时间和银子(如果掏钱买书的话),也无形中会让人误以为作者唠叨。
  
      作为学术泰斗的散文随笔小品文,当然不可能全面展示作者的学术水平和功力,但也可以由此窥见一斑,让我们对作者在东方语言和佛学上的造诣有一点点小小的认识,如《罗摩衍那》以及吐火罗文,等。也让我们知晓,一部梵文《五卷书》对世界各地寓言童话的影响。还通过记叙参观敦煌壁画,使我们明白其精妙,不只是身临其境,因为即使我们去了,也还是看不明白,看了也是白看。


  
      作者的深厚功力,有时完全似飞来之笔,让我顿悟不少曾经为之苦苦绞尽脑汁而得不出的道理。例如说到“中西书名的命名原则很不相同。书名诚小道,但小中可以见大”。他说,欧洲的书名,像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修辞学》和贺拉斯的《论诗艺》,“都朴素无华,书的内容是什么,书名就叫什么,没有藻饰,没有任何花样。而中国却不尽然。我们有什么《文心雕龙》,有什么《法苑珠林》《文苑英华》,到了后来,又有什么《杜诗镜诠》,有什么《艺舟双楫》等等,等等,花样多得很。这些书名花里胡哨,形象生动、灿烂。它们与内容有联系,但有时候又让人猜不出内容究竟是什么,这情况同欧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还进一步阐述,“印度的命名原则又与中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并举出《舞镜》《情光》《味河》《味海》等例子,并由此而分析总结出一个“神韵在于暗示”的理论。“镜,光喻明亮。河,海喻深广”。因此在中国和印度的文艺理论中,“没有说出来的暗示的东西,其价值超过说出来的东西,在说出来的东西中辞藻雕饰最无价值”。看书至此,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替我的第一本散文随笔集《闲书闲话》找到一个合适对应的英文书名。至于第二本集子《地老天荒读书闲》,我更是完全彻底地放弃了要找一个英文译名的幻想。如今得到季先生的点拨,我不仅庆幸自己没有徒劳,更要为我偶然得之的中文书名而沾沾自喜。
  
      作者还让我无意间发现他对散文创作的喜爱。许多名人一生精通数行,而最著名的行当往往不是其最爱。一个画家可能诗也写得好,而且自命为诗比画好。反之亦然。可惜社会不这样看,使得这些名人颇有点悻悻然。由此我不觉想到,如果有人夸奖成龙歌唱得好,他一定会比你夸他功夫好更高兴。当然我这样的跳跃性联想可能有些不伦不类,但意思却只有一个:我相信季先生一定会更乐于别人看重他的散文而不是学术。
  
      其实,也正是季先生对散文写作所发出的一些精妙见解,让我读来可心,常有抚掌击节之乐。他对于散文结构和开头与结尾的重要性之认识,很是引起我的共鸣。在多篇文章中,他不厌其烦地批评那种以为散文可以,或者说就应该,松散随意、乱写一通的主张。显然,他把散文看得很重,而且提出许多我认为是很重要的文艺见解。例如说中国是一个散文大国的论断,细数了古往今来、中外对比中的散文成就,尤其指出“五四”以来受西方文化的冲击影响,我们的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已经完全丧失了中国章回小说的传统,戏剧或者说话剧,也完全承袭了西方的影响,几乎没有元曲等传统再现,诗歌更是找不着北,至今还没有能建立新的艺术规范,唯有散文似乎还没有尽失古代传承。不过季先生对散文高下的分析评论虽然精到,可惜的是,至少在这本集子中,我还很少发现他自己的散文真正达到了他所追求的正确目标所体现的精妙。
  
      阅读中我还发现,与我不同的是,季先生最为钟情的散文,还是抒情而非议事一类。他也因此而提及杨朔的散文,欣赏朱自清的《背影》。与众不同的是,他认为“《背影》表现的就正是三纲之一的父子这一纲的真精神”。他说,“读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就应该把眼光放远,远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然后才能真正体会到这篇名文所蕴涵的真精神。若只拘泥于欣赏真挚感人的父子之情,则眼光就未免太短浅了”。读到这里,我可能真的要和季先生暂时分道扬镳一会儿。因为我觉得《背影》里打动我心的除去父子之情以外,并不在纲常,而是对于生命的珍惜和光阴的感叹。
  
  由于作者身前顶着国学大师的桂冠,甚至身后还遭人非议,说其一生研究的东方语言文学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国学,所以我在看书时也特别留意,希望读到季先生对于中国文化的见解。总算是在这篇“读朱自清《背影》”的文章中惊鸿一瞥。“什么是中华文化的精义呢?几乎言人人殊,论点多如牛毛,但我认为,都没有说到点子上”。而季先生较为认同的是陈寅恪先生指证的“三纲”,当然不是拘泥于字面而是其为“抽象理想”的意义,以及饶宗颐先生总结的儒学的“礼”,即《论语》上说的“礼之用,和为贵”。这让我不禁想起了一百年前诞生的荷兰人高罗佩,在他脍炙人口的系列狄公案故事中,有过一块由他虚构出来的皇上赐给狄仁杰的功德匾,上书“义重于生”四个大字,也就是说,道义比生命更重要。这位荷兰汉学家的创造性总结,虽然与国学家们的点评有异,倒也并非离题万里,确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从另一角度点缀出中华文化的精义。也就是说,对社会伦常次序和礼义的重视大于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尊重。无论是洋人还是中国大师们的总结,都让我静思冥想了一会儿,因为听说季先生在生前曾经有过一个断言,说二十一世纪将会是中国文化的世纪。姑且不论这样的预言是否真能应验,我彷徨的恰恰是:如果上述关于中华文化之精义的总结是准确的,又万一让该预言真的实现了,那么我究竟是应该感到欣慰呢,还是悲哀?
  
  2010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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