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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何满子的选择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何满子逝世周年纪念文集。宽宽厚厚、沉甸甸的一本书,静静地躺在哈佛燕京图书馆的书架上,我当时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借出来背回家去翻看,因为期望值不是太高,自以为对何先生已经略有所知,而且已经在拙著《闲书闲话》一书里点评过他的一本书,也没打算进一步了解或是再读出多少新意。可是我错了。
  
      首先是发现自己原来竟是这般孤陋寡闻,居然对何先生的坎坷一生如此一无所知。而其生平里的戏剧性,完全够写一部电视连续剧。笔名何满子的他,1919年出生于浙江富阳,原名孙承勋,从小就被家里人视为“读书种子”,据说在10岁前就涉猎遍览了除《金瓶梅》以外的古典名著,13岁就在报纸上发表了处女作《东北的炮声》。1938年长途跋涉去延安考入“陕北公学”的高级研究班,可是由于“隐隐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气氛”,毅然打报告于翌年离开延安,后来成了《黄埔日报》的编辑和记者,领过不穿军装的上尉、少校薪水,却又在军校的机关报上公然悼念传闻中丧生于皖南事变的共产党人黄源。
  
  其实他的姐姐孙晓梅,才真正是新四军的烈士,1943年在担任地下交通护送一批高干进入解放区后,于回程途中被日寇抓捕,宁死不屈,被残忍割去乳房后杀害。1945年,通晓音乐的他,更是为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一词谱曲,一时广为流传。而抗战胜利后担任天津《益世报》驻南京特派员的他,又及时向梅园新村通报了归顺新四军的某部队又企图阴谋叛变的消息,并公开曝光了国民党将于某月某日派伞兵登录当时为解放军占领的山东长山岛,终于砸了他自己的饭碗。
  
      解放后的他,则又是另一番命运。1955年,就因为偶然去参加了一次文人聚餐,而席间有不少后来被定为胡风分子的人物,于是一天在家中被突然逮捕,投入了监狱。虽一年后仅仅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一般分子”释放,1958年又被打成“右派分子”,被处管制三年,全家流放宁夏。1960年在“新三反运动”中又遭逮捕,1962年才被定为“错案”释放。这大概就是他当年在延安时早已经“隐隐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气氛”的必然结果。
  
      此时,陷于进退维谷的他,走了一步人生的险棋。他给时任上海市委文教书记的石西民写了一封信。当年石西民在《新华日报》做编辑部主任时,何满子曾给《新华日报》写过稿子。于是何对石说,我如今没有办法了,只能带着地图沿着内蒙古出境。假如被抓起来枪毙,你于心何忍?结果幸运的是,被调回上海去出版文献编辑所工作。当然,这样的春天,必然是短暂的。两年后,“文革”爆发,他自然又是在劫难逃,被送回了富阳乡下。
  
      真正的春天,始自于他六十岁平反以后。直至九十一岁去世,三十年中他出版了五十多本书,几乎一年两本,著作等身。然而这一回真正引起我注意的,还不是他等身的著作,而是他的一批惊世骇俗的言辞与行动。首先,我在一篇李文熹写的悼文里读到,“满子先生在著述中阐述现代文明的四块基石,一是希腊哲学,一是希伯来宗教,一是罗马法典,一是英美宪政;同时不无遗憾地揭示,历史没有赋予中国推动世界进步的使命,世界也就在中国没有成功之笔”。“满子先生引经据典地谈到:古希腊学者在所有问题上都争论,唯有在一个问题上不争论,那就是所有政体中最坏的是专制政体。在此认识前提下,他们之间才愿意展开争论。而中国古代学者却在相反的方向上达成默契:两千六百多年的政治哲学历史,从不触及君主专制政体,遑论展开争论,也从不涉及任何最起码的政体研究,却一代接一代无休无止地谈论什么典与礼、道与行、仁与义、修身与养性”。“他明确指出:种族、名族、文化、宗教、经济是不可能划分世界的。他截然说道:划分世界的标准就是民主与专制”。


  
      偏居海外、孤陋寡闻的我,还忽然读到何先生的一系列“壮举”。这中间包括因在胡风事件中的“犹大”后来撰文推卸自己的历史责任而勃然大怒,二十天内一连写下并投寄发表了近二十篇鲁迅式的精彩杂文,大大发扬了一回痛打落水狗的精神。以至于“连他批评得最厉害的人都说:‘其实我爱读何满子的文章,但不爱看他骂我的文章’”。
  
      当然,更让我大开眼界的是他对张爱玲的文学批评和对张爱玲热的抨击。作为文学批评,据赵玫在文章里介绍,何先生说:张爱玲专写一些遗老遗少、绅商买办以及城市家庭男女的感情纠纷,美滋滋的她,作为一个闺秀所异常熟悉的生活,以女性纤丽的文笔描述事态和人情的隐微,对人生作出机智的有时是辛辣的冷嘲,并以耍着这些曹雪芹所说的“精致的淘气”为乐。她本人亦沉溺在她所讥弹的人物之中,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员,不过是聪明的自我感觉上卓尔不群的一员罢了。她描绘现实,眼睛朝向着陈旧的过去。她解剖她生活伙伴的庸俗只为达到自己的“精致的庸俗”。这点精致却也是楚楚动人的。以上见解,堪谓精辟而独到。
  

  “于是何先生认为张爱玲对生活的识见和她本人所持的情操是有着问题的。这个问题就是格调,而张爱玲作品的致命伤也正在格调。进而何先生对某些人在现代文学史中将张爱玲无限的夸张异常反感,他认为那是因为那些评判人本身的格调水平所囿。如今何先生对张爱玲的评价是真正的卓尔不群了”。这才让我知道原来众多“张”论中还有如此高论,不失为一家之言。
  
      接下来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居然在一片张爱玲热中,有人郑重其事地要策划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的时候乘机举办“张爱玲国际学术研讨会”。于是八十多岁的何满子先生,终于怒发冲冠为红颜,撰文急斥,认为“张爱玲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抗战胜利60周年时举行,很不合适。据说还写过一篇题为《这对狗男女》的文字,于是“堂堂皇皇的一个会,一个题目就冲了”。这一点不知是否属实,但至少在《“不以人废言”和“知人论世”》一文中他写道:“她嫁了汪精卫的宠儿,汪伪政权的宣传部长胡兰成。婚后成为大汉奸周佛海公馆的常客。日寇投降后,胡兰成被通缉,逃到浙江温州,张爱玲还赶了去。不料这逆贼已姘上了别家的姨太太同居了,被甩掉的张爱玲才绝望而归。一个女人的爱情追求,不要讲识见、志趣、人生选择么?”“这些都不是生活细节,而是顺逆、是非、美丑的大问题,在知人论世上是通不过的”。据林贤治后来回忆,说到张爱玲,何很愤慨,说:“人家也讲究知人论世,大节上的顺逆是非哪个名族都重视,绝不会像中国某些人这样向丧失大节的叛徒献玫瑰花而若无其事”。


  
      在我看来,这里重要的还不是对具体文人作家的评价,而是对民族劣根性的洞察,以及揭露那种指鹿为马式的肉麻。我们恰有黑白不分、黑白颠倒之传统,哪怕黑白原本皆为色,也可以各有各的美。张爱玲的文才完全有资格开国际研讨会来研究,可为什么非要安排在纪念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的旗帜下召开?哪怕是巧合,也是不应该有的疏忽。竟连文学史专家都能如此疏忽甚或昏庸,好在还有一个没死的老头儿有一点真实的记忆。我倒是真心希望哪天能有一个国际研讨会并在会上听到专家学者们对张爱玲文采与识人之间的巨大差异做出报告。
  
      除去得罪“张”迷以外,何满子先生还得罪了大批倾倒于武侠小说的“金”迷,甚至还曾得罪迷恋过邓丽君歌喉的“邓”迷。这一系列的绝世“壮举”使他在晚年赢得了一顶“左派”的帽子,让这位曾经得过官方“右派”帽子的文人成为一个忽“右”忽“左”的人物。其实,纵观他的一生,他早就有过先“左”后“右”的记录。所以他自己总结说,是“世界在变,我没变”。经他这么一提醒,我忽然发现,与他有过相同类似境况的同辈人物也还真有一批,包括黄源,丁玲,陈辽,等。但和他们所不同的是,后者们的社会地位“左”“右”变迁的故事,大都只能让我感到可叹,可悲,可笑,而何满子先生的故事里却让我读出一份可爱与可敬。究其原因,还在于他对鲁迅精神的忠实把握。因而在所谓要孔子还是要鲁迅的似乎是伪问题的问题面前,他坦然回答说要鲁迅。所以在经历了三十年河东又河西的所谓“西风东渐”而今又“东风西进”的热闹盛世中,老先生幽默了一句:“现在都在办‘孔子学院’,我看办‘鲁迅学院’还差不多”。
  
  2010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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