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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顾准留下的疑问

      第一次听说顾准这个名字,就在我心中留下与众不同的震颤。因为除去像众人那样崇敬和惊骇于他的人格与遭遇之外,我还更多了一层个人的关注与好奇。在看到介绍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参与上海党的地下活动时,我留意到,他是和我父亲同时,由延安派来的刘晓和当地的王尧山一起亲自审批恢复党的组织关系的第一批二十几名党员中的一个。虽然他们二人后来的人生道路各有不同,但顾准和其家人与后代的不幸,其实也完全有可能落在我父亲和我们全家身上。
  
      少年奇才顾准,比我父亲只小一岁,19岁那年写成的《银行会计》一书由商务印书馆以“大学丛书”名义正式出版。其实他自己并没有进过大学,初中毕业后就进了上海立信会计事务所做学徒,全凭聪敏好学,自学成才。结果上海好几家大学纷纷请他去讲课。中间还有过小插曲,大学看他太年轻,不肯接纳,会计所的老板潘序伦告诉他们说,目前国内只此一人能讲授,你们别无选择。
  
  那一年(1934),顾准不仅登上了大学讲坛,还在上海青年会组织的读书会中找到了共产党的组织,并于翌年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同年,因组织被破坏,流亡北平,适逢“一二•九”运动。次年,又和夫人汪璧回到上海,参加了上海职业界救国会(简称“职救”)党的核心小组的领导工作,任党团书记。不久,又被分配到“文委”工作,与孙冶方一起领导王元化等人开展上海文化界的抗日救亡活动。这其间,我父亲也曾在上海文化界抗日救亡协会和难民工作委员会先后担任党组成员和书记,和顾准应该说是老战友,虽然可能由于地下工作的保密原则,而相互并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和真实身份。1940年,我父亲受命潜入南京开辟重建地下党的组织工作,而顾准则被调往苏南抗日根据地,参加了新四军,在苏北根据地担任财经处长,“直接在谭震林、李一氓、黄克诚等新四军有关领导人的领导下工作”(《顾准再思录》,罗银胜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1943年,顾准奉命赴延安工作,并得到陈云的赏识。
  
      抗战胜利后,顾准回到华东解放区工作,所以在新中国成立伊始,便担任了“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的首任财税行政长官----上海市财政局、税务局长”。这一切,都看似是那样的顺理成章,可是万没有想到,会在仅仅三年之后,就风云突变,莫名其妙地被在报上公开点名、撤销了职务。这是怎么回事?问题出在征税的方法问题上。罗银胜写道:按照某些领导同志的意见,征税,应实行纳税户“自报公议”、“民主评议”的方法。但顾准的观点不同,他认为上海大部分工商业户都有账册可查,应当依法交税。顾准的意见既得到陈毅市长的首肯,也得到过陈云在中央会议上表态支持。可是到了1952年2月,却突然因中财委领导的到访,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被树为反面典型。“《解放日报》头版头条刊出了顾准耸人听闻的错误:目无组织,自以为是,违反党的政策,与党对抗”。
  
      至今仍然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据书里介绍,对顾准的撤职处理,竟然找不到任何党内文件依据。几十年后平反冤假错案时,也只能说是改正《解放日报》上所宣布的处理。这又让我想起我父亲的一则亲身经历。颇似当年的顾准,我父亲在南京解放后以刘伯承为首的军管会中被任命担任房地产管理处第一处长,军管会副秘书长等职。可是后来在“三反五反”运动中,继任南京市领导的柯庆施,一次偶然动怒,竟当面威胁要在第二天的《新华日报》上点我父亲的名。后来幸而因为他不仅书写了“深刻检讨”而且及时向派来调查的专案人员说明了原委,才免于一难。而顾准一案至今让我疑惑的是,当年究竟是谁持了“上方宝剑”落到了这位无辜者的脖子上(罗银胜语),我翻遍了全书也不得而解。从后来的情况看,顾准并没有在政治上被置于死地,肯定不是“钦定”的“罪臣”,否则国家建工部也不敢在1953年调他到部里任财务司司长,在陈正人部长、万里、周荣鑫副部长领导下工作。为什么不把这位引来顾准一生遭难的始作俑者的名字公布出来示众呢?


  
      1955年,根据其本人要求,顾准被送往中央党校学习,一年后到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部经济研究所任研究员。时任党组书记和副院长的张劲夫原本有意让顾准当经济所的副所长,但顾准拒绝了,他想摆脱行政事务,静下心来搞研究工作。这一抉择,其实也就奠定了其后一生作为思想家或者说思想者的基本道路和蹉跎命运。
  
      顾准一到经济所,就有非凡成果,很快发表了《试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一文。虽然“价值规律”在今天是一个连中学生都耳熟能详的名词,但敢于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提出这一概念的人,无疑是思想上勇于探索、冲破束缚的先驱。顾准在经济所其实只待了两个月,就被调任中国科学院综合资源考察委员会副主任。结果,据吴敬琏回忆,“在黑龙江考察期间,几位苏方人员态度相当蛮横,凡是开发的好处都想留给苏方,而造成的损失都让中方承担。顾准看不惯这种大国沙文主义的做法,采取了争锋相对、据理力争的态度”。于是有人就把顾准的言行记下来,在“反右派”运动中,以不利于社会主义的国际团结为名,将顾准打成“右派”,下放河北、河南的赞皇县和商城县劳动。
  
      三年后,顾准被摘去“右派”分子帽子,在孙冶方等人的关心下,于1962年回到中科院经济研究所任研究员。可惜好景不长,又于1965年被第二次戴上“右派”分子帽子,下放劳动。紧接着,“文革”爆发,妻子汪璧(原名方采秀)也于1968年不堪磨难、自杀身亡。一年后,顾准才在河南息县的“五七干校”得知噩耗。日记中曾有这样的记载:“悼念亡妻,无法自己。64年前半生经历,处处与秀有关,此生所有一切欢乐场面,都是秀给的。这几天,梦中有时出现这样一二个欢乐镜头,醒来悟秀已离人间……”。
  
      然而,下放劳动的顾准并没有停止思考,甚至冒着风险记下了大量笔记。更为难能可贵的是,1972年回到北京后,他立刻带病开始更加严肃认真的思考和研究,利用北京图书馆的有限资料,做卡片,写笔记,成就了数十万字的论著《希腊城邦制度》。其间,顾准与胞弟陈敏之的秘密通信,尤其闪烁着耀人的思想光芒,多年后被结集出版为《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
  
      顾准对希腊的研究,丝毫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为了探索其自身所经历的现实问题,即所谓“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问题,也就是革命理想主义的种子为什么会结出专制主义的恶果这一重大现实问题。而与胞弟的通信,更是让多年后读到信件的王元化在为该书作序时写道,“许多问题一经作者提出,你就再也无法摆脱掉”,并承认在编集自己的书稿时,“由于作者这本书的启示,我对自己一向从未怀疑的某些观点发生了动摇,以至要考虑把这些章节删去或改写。这本书就是有这样强大的思想力量”。


  
      抱病的顾准,终于带着他不支的身体,在1974年走完了他59岁的人生之路。而要等到十年之后的1984年,他的名字才因为早年在银行会计领域的成就而引起人们广泛的注意。还要再等上十年,他的思想价值才得到学术界和广大社会的认可和崇敬。比顾准年轻18岁的诗人邵燕祥后来诚挚地写道:1972年到1974年,顾准正以他孤独病弱之躯拿起笔来,就“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问题写下这些通信和笔记的时候,我却苟安于河南干校一角,后来又回到北京处在长期待分配中,因而自得地偷闲置散,无所事事,以为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从来没有想到过休息之后该干什么,更没想到同在一个北京城中,有像顾准这样的人不知疲倦地作着严峻的思考。我这种庸人心态,很像我后来嘲笑过的那些人:口口声声说要保存阵地,但在保存着的阵地上始终不放一弹。我有什么资格来谈顾准?诗人这篇题为《只因顾准的思想变成铅字》的发言,后来引发出李慎之进一步的感概,说顾准“给整个一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挽回了荣誉”。
  
      随着《顾准文集》《顾准日记》的出版,顾准一时被推向了公众聚焦的中心,成为街头巷议的“英雄”式“文化人物”。伴随着人们巨大的“追捧”热情,冷不丁又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顿时峰回路转,再起波澜。起因是,年轻一代学人林贤治忽然从部分《顾准日记》中读出“两个顾准”,也就是在1969-1971年的《息县日记》中,解读出一个“退化了”的奴隶主义的顾准,他不仅把自己的《息县日记》定名为《新生日记》,决心“继续革命”、“夹着尾巴做人”,还热烈讴歌“文化大革命”、坚决支持“斗、批、改”,以“狂热的气概”自诩中国为“世界革命的中心”。此语一发,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引来众多对顾准的不恭之辞。而维护顾准者,则一口咬定那是为了自我保护而写下的“伪日记”。
  
      带着极大的好奇,我翻看了《顾准日记》(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版),于是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认知差异。原来问题的根子,出在今天的人们都把顾准当作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而几乎忘记了他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一个早年投身共产主义理想运动的知识分子。这批人,身上本来是不具奴性的,或者说是要比芸芸众生的奴隶意识轻得多。例如,就在如今较少争议的《商城日记》中,除去如实记载饥荒年间的民间疾苦,顾准笔下是这样提及普通人们必定以诚惶诚恐的尊称去称谓的领袖人物的。“晚讨论周的‘伟大的十年’,粗读一遍而已”。“1958春所出现的情况,曾使毛害怕,因此企图Returnto(回到)1957。但如此做法,必然否定总路线与人民公社。二者兼顾,此路不通”。“但愿1960年有一个丰年,那样,也许毛先生自己也会变一变”。“可以体会一年来的变化,例如现在说紧张论,去年八大二届全会总路线才发表时刘的说法已不时髦,而代之以一穷二白”。这样直呼毛、刘、周,恰恰是老“布尔什维克”们才具有的独立性。
  
      而对“文革”历史不了解的人,也会对1969-1971年间顾准的思想状况产生误解。虽然一般人以为对伟大领袖的个人崇拜以“文革”之初接见红卫兵时为登峰造极,其实民间的看法却因社会的阶级地位不同而有很大差异。随着知青下乡以后,底层的民众已经开始有所觉悟和苏醒,而一路来被专政的对象,恰恰是在此时处于心理上最薄弱的时期。眼见得一场轰轰烈烈的社会运动接近尾声,而自己的处境却依旧是那样的恶劣,得见天日的可能是那样的渺然。此时的顾准,更添失妻之痛,显然已失去了在商城时所仍然具有的老“布尔什维克”的底气。加之,国际形势的变化,更加使顾准这样的爱国者,要在调整思路的情况下,继续幻想或是憧憬着如何为党和国家出力。顾准(也包括像我父亲这批人)的拳拳爱国之心,在当时的体现,就很有可能被后来不了解历史的年轻人,误解误读成奴性的表现,以至于产生所谓“两个顾准”的想法、疑问、或者判断。


  
      对于《顾准再思录》一书,我倒是以为不应该不收录林贤治的文章,这是一大遗憾。相反,收录其它一些因为林的文章而衍生的文字,其实倒反而大可不必,图图浪费纸张。
  
      回过头来说到“再思”顾准,我倒是注意到书里面朱学勤的一篇文章,因为他提出了一个顾准如果还活着,针对今日中国社会市场经济的现状,又会如何思考的问题。朱学勤说,“容易忽视的是,他也是第一个提出市场经济必须要有上层建筑政法体系相配套的人。三十年前他不可能以我们今天的语言讨论好市场经济与坏市场经济”。“而面对今天的贫富分化与社会不公,人们的争论又一次聚焦于市场经济,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说?”
  
  是啊。看来不仅有顾准遗留下来的疑问,更有我们留给他的问题。只是不知这位先哲如果再世,又会为我们指出什么样的思考探索之路。
  
  2011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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