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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瞧人这一大家子

      王光美曾经是中华大地上家喻户晓的人物,由于受到不公正批判而臭名昭著过十年以上的时光。近年来,这位共和国主席的夫人,也和同时代的许多政治名流与高官夫人一样,出版了回忆性文字的书籍(《王光美访谈录》,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除去丈夫刘少奇的特殊历史地位,使得这部回忆录与众不同、脱颖而出的,是它的执笔人也即是采访人黄峥。由于十分熟悉被采访人及其一家,又稔熟与之相关的党史资料,所以使得问话与回忆相间搭配得十分融洽,哪怕有时甚至有先答后问的嫌疑,也补充配合得十分默契,足见匠心。得力于这种总体框架上的把握,整本书避免了这类书籍所常犯的拉杂冗长、道三不着两的通病。
  
      当然,除去形式上具备一定优势以外,此书主要还是靠内容上的翔实生动取胜。王光美的一生和她那一大家人的历史故事,不说光怪陆离,至少也能让说书人连讲它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所谓无巧不成书,历史上的巧合与重演也实在太多。不光刘少奇是一个结过多次婚、养有众多子女的人物,王光美居然也生在这样一个类似的家庭。父亲王槐青头婚产一子,二婚产两子,三婚又养三男五女。1921年王光美出生时他正“以公使的身份作为中国代表团的成员”在美国华盛顿参加一个九国会议,所以取名光美。王是头一个女儿,前面全是哥哥,后面都是妹妹。
  
      大哥光德失明早逝,二哥光琦三哥光超均系留美学生,回国后光琦曾做过李宗仁副总统的经济顾问,光超后来成为国内一流的皮肤科专家。四哥光杰是学无线电的,早年投身革命,在天津建立秘密电台,是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里主人公李侠的原型之一。五哥光复是著名的抗日英雄,曾击落8架半日本飞机(与美国飞行员共同击落一架)。据王光美说:“抗战中中国飞行员击落敌机的最高记录是9架”,他曾做过国民党空军作战部副部长,因为“后来国民党知道了他和我的关系,一下子就失宠了”。六哥光英是实业家,也就是后来所谓的“红色资本家”,曾担任过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和政协副主席。
  
      由于受到四哥光杰的影响,在师大附中念书的王光美开始与北平的地下党有了接触。1946年,原本像校友杨振宁、吴健雄一样也打算去美国留学的她,有一天忽然被地下党方面推荐去到刚刚成立不久的北平军调处给中共代表团当英语翻译。一天李宗仁忽然见了她与中共要员在一起,也难免吃惊地问她还要不要去美国留学。
  
  说实话,依我看王光美根本不如她母亲董洁如漂亮,但在当时也算得上是年轻貌美了,所以一到军调处就被叶剑英看上了。这事儿王光美虽没有说,但其子刘源在书中插话时说起,叶的女儿曾在“文革”中与王的女儿平平同一间牢房,亲口对其说过“那时我爸爸很喜欢你妈妈,想娶她,当我的后妈。但你妈妈是洋学生,看不上我爸爸,嫌他土”。王在马歇尔调停失败后随中共代表团去了延安,在那里与刘少奇结缘。而据王在书中自我交代,她之所以愿意和比自己大23岁的刘少奇结合,部分原因竟是因为同情,看他大把年龄没人照顾,手表坏了也不知道找什么人去修理一下。


  
      王与刘的婚姻,把她推进了二十世纪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政治斗争与社会动乱的漩涡。它的产生与发展至今是历史学家们莫衷一是的研究课题。从这本回忆录里我们固然看不见多少明晰的由头,但正是这种当事人的莫名其妙,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出了制度性的缺陷和人为性的灾难。
  
      此次阅读中使我比较诧异和惊讶的至少有两点,值得一叙。一是回忆中居然完全跳过57年“反右”,仿佛这场灾难根本没有发生过。而同时对59年的庐山会议又有详尽记载,点明了彭德怀为58年大跃进后出现的问题上书毛泽东的万言书中主要是因为一句“小资产阶级狂热性”而“把毛主席惹恼了”。对比书中的这一详一略,我忽然有所感悟。原来事情的孰轻孰重,在人间与天上原本就是本末倒置的。那一场对几十万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的整肃,不仅让多少人家破人亡,而且把大批精英的精神脊梁从此打断。可是这一切都不及彭大将军一人独闹天庭来得事态严重。据我看来,我的这点独到认识是至今尚未被任何历史学家们所注意到的。顺着同一思路,我产生了第二点惊诧。从王光美对刘少奇1961下乡调查的纪实中,我明显看到的一个事实是,三年饥荒造成千万人的饿死竟发生于紫禁城中根本不知实情的荒谬状态中,再次看见人间与天庭的荒诞割裂。虽然这一脱节并不能丝毫减少任何当事人的一分责任,却至少凸显了制度与文化上的弊端。
  
      除去引发诸如此类的沉重思考,书中爆料出的鲜为人知的史料也常常让我忍俊不禁。就在庐山会议批彭德怀的期间还有这样的插曲:毛泽东一天忽然让秘书打电话邀王光美去和他一起游泳,王赶紧找出游泳衣。王写道:“临出门前我觉得有点冷,又找了双丝袜穿上。少奇看我一眼,说:‘噢,还穿丝袜!”会议期间,毛不止一次邀王游泳。有一天,同时还邀请了江西省委书记杨尚奎的夫人水静和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的夫人余叔。早上去时还遇见江青,江还为她们拍了照。中间有人来喊江青去仙人洞,说是那边她已选好的景点上空刚好有云彩飞过。江就匆匆去了。而毛泽东游完泳上来已是晌午,于是留女宾们用餐。刚好江青这时回来,“一见这场面很不高兴,立即沉下脸来,生气地说:‘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毛听了也只好“哈哈一笑,不好说什么”。
  
      书中当然亦多感人时刻,着实催人泪下。例如,“文革”中王的母亲被关进秦城监狱,王的女儿平平也关在那里。当然双方之间并不知晓。可是有一次平平在放风倒便盆时注意到旁边一间的人动作特别缓慢。于是她从门下的缝隙里终于认出来那是外婆的一双小脚。于是大喊“外婆!外婆!”只听见“咣当”一声,“一只便盆掉在了地上!”


  
      家庭与整个社会的灾难终于都算过去,雨过天晴。“文革”后,女儿平平还去美国拿到博士学位,居然天上有一颗小行星也是以她的学名“王晴”命名的。哥哥王光英当然更是继续做他的“红色资本家”,儿子刘源也已官居高位多年。演义说书至此,我不禁想起乃父所著《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中那一条曾在全国范围遭到广为批判以致家喻户晓的著名高论:“吃小亏占大便宜”。只是眼前这一家人还真让我一时也难以辨清他们究竟是亏吃小了还是便宜占大了。嗨,瞧人这一大家子!
  
  2009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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