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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往事依然如烟

  李永方的回忆:
  我和秦成芳同一个村,但因为两家相距较远,没有什么往来,直到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上山采药时才认识了她。
  那时我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经常要上山去采药。那年暑假里,父亲一连病了好几天,没法去采药了。平时他忙不过来,都是由我姐姐替他去的,但这次我坚决要求去。因为我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去过大黑山的山顶,这对一个土生土长的锁龙沟人来说,完全是一种耻辱。和其他人一样,我父母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怕危险不让我去。后来在我一再要求下,总算勉强答应了,却又给我找了一个伴——邻居家的孙二娃。
  孙二娃比我大一岁,不喜欢读书,却很有经济头脑,整天东游西荡,掏鸟窝、抓黄鳝、采草药、打野鸡,凡是能挣钱的行当他都是行家里手,大黑山逛得比家里还熟。他长得尖嘴猴腮,小伙伴们都叫他“孙猴子”。父母对他拜托了又拜托,对我叮嘱了又叮嘱,这才让我们上路了。
  我非常兴奋,背上放着点锄、镰刀等工具的背篼,一个劲儿地往前冲,很快把孙猴子远远地扔在了身后。到了上山前最后一个路口,看着陡峭得似乎要迎面倒下来的大黑山,我再也不敢独自往上爬了,只好坐下来等着孙猴子。这时,从另一条小路上,走来了一个小姑娘,她就是秦成芳。
  走到我跟前时,她也累了,放下背篼坐下休息。她的“装备”和我一模一样,显然也是上山采药的。但她长得很瘦弱,看样子最多不过十岁。连这样的黄毛丫头也敢独自上山,自己堂堂男子汉却带着“保镖”,你说丢人不丢人?
  我正在胡思乱想,她主动和我说话了:“大哥哥,你一个人上山?”
  我愣了一下,然后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点了点头:“怎么你也一个人?”
  她笑了。我这才发现她笑起来非常好看。她说:“除了去年爸爸带过我几次外,我都是一个人上山的。”
  我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起来,但还是摆出一副老手的样子说:“要是碰上豹子、野猪怎么办?它们很吓人的!”
  她睁大了眼睛:“你碰到过?”
  “碰到过,但是都被我打跑了。”
  她又笑了,尽管有些不相信,但还是露出了敬佩的神情。她说自己从来不去山里没路的地方,因此没有碰到过大的动物,更别说豹子、野猪之类的猛兽了。要是我愿意带她一起上山,她就敢去森林深处开开眼界。
  我听了心里一阵飘飘然。正在这时,孙猴子赶到了,喘着粗气训斥我:“跑这么快干嘛,你不想要命了?你爸你妈把你交给了我,就要听我的话,否则出了事我不管!”说完,他就气冲冲地带头爬山了。
  我顿时脸色铁青,却又作声不得,只好垂头丧气地在后面跟着。我偷偷瞟了一眼秦成芳,正好碰上她惊讶的目光。她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抿着嘴无声地笑了。我当时真有一种恨无地洞可钻的感觉,也恨死了孙猴子。
  上山的最后一段路真难走。在几乎垂直的悬崖上,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即使是孙猴子也不得不手脚并用。快到山顶的时候,我忍不住往下一看,脚下云雾缭绕,远处的家小得跟火柴盒一样,顿时头昏眼花,手脚发软。这时身后伸来一只手,轻轻扶了我一下,同时传来秦成芳轻声提醒的声音:“别看,专心走路。”不知怎的,我觉得她的声音有一种定人心魄的力量,一下子使我镇定下来了。
  上了山,我刚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孙猴子和秦成芳眉头紧锁。原来天公不作美,天边突然乌云密布,扑面而来的风中也夹杂着丝丝凉意。一旦下起了雨,下山就会变得异常艰难。孙猴子不停地抱怨,说不该答应我父母来这一趟。犹豫了一阵,他终于决定立即下山回家。我尽管非常失望,但也没有办法。秦成芳看了我一眼,对他说:“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下不下来。来都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我们赶快去找点草药,完全还来得及。”
  孙猴子冷笑一声说:“来得及?近的地方草药都快采光了,要再走半个钟头,到深山里去才多。光这来回一个钟头就可能来不及了。”


秦成芳咬了一下牙,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上次我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窝甘草。”
  我和孙猴子一听,都惊喜地“哦”了一声。在黑山一带,除了野生天麻之外,就要数野生甘草最值钱了。孙猴子拉过秦成芳的背篼一看,里面只放着一把柴刀,这才相信了她的话。甘草长得和树一样,没有柴刀是弄不走的。
  在秦成芳的带领下,我们很快找到了那窝甘草。它生长在路边的悬崖上,被几块巨大的岩石挡住了,只露出一点点枯枝,很难被人发现。岩石中间有一道缝隙,刚好够我们这样的小孩子匍伏通过,这是靠近它的唯一路径。由秦成芳打头阵,我们依次从缝隙中往下滑。我真担心自己从悬崖上掉下去,往下滑时一直闭着眼睛,很有一点视死如归的气概。直到最后两脚着地,总算松了一口气。然而睁开眼睛一看,那是悬崖边上一块长不过一丈、宽不过四五尺的地方,外面就是万丈悬崖。在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抓着一棵小树,丝毫不敢松手。
    那窝甘草总共有三棵,每棵有杯子那么大。孙猴子非常兴奋,挥舞着柴刀,三下五除二就放倒了。之后他擦着汗休息,由秦成芳将树砍断成两三尺长的棒子。然后我们找来葛麻藤,把甘草棒捆成六小捆。
    这时风越来越大,天边的乌云越来越浓,眼看快下雨了。孙猴子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对往上传送甘草作了安排:他在最上面,我在岩石缝隙中间,秦成芳在下面。谁知好不容易送了两捆上去,就不见了孙猴子的踪影。我喊了半天不见回答,还以为他被野兽吃了,提心吊胆地从缝隙里钻出去一看,两捆甘草和他的背篼也不见了,这才恍然大悟:这家伙偷偷溜走了!


    我心底透凉,带着哭腔把消息告诉了秦成芳。她也愣住了,但很快镇定下来,对我说:“死了张屠户,不会吃带毛猪!我们自己干吧。”
    我想也只能这样了。少了一个人,我们来回交替跑,累得头昏眼花,终于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四捆甘草送上了路边。来不及喘一口气,我们就背上甘草出发了。无论如何,我们要赶在下雨前下山,否则就会被困死在山上。
    下山比上山难,何况还背着二三十斤重的东西,一不留神就会摔得      粉身碎骨。到了路口,我们把甘草小心翼翼地滚了下去,记牢了它们的位置,然后背着背篼下山。过了最险峻的一段,我们重新背上甘草,继续下山回家去。然而就在这时,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
    接下来的路少了危险,但依然寸步难行。路面被水一冲,变得和泥鳅背一样又硬又滑。我和秦成芳手牵着手,战战兢兢地往下走,比蜗牛爬行还要慢。雨水蒙住了我的眼睛,背上的甘草重得如同一座山。我咬牙坚持着,最后实在支撑不住了,稍一疏忽摔了一跤。在一片惊叫声中,我、秦成芳和背篼里的四捆甘草,顺着山坡“乒乒乓乓”地滚出了两三丈远,才被一块石头挡住了。我摔得晕头转向,浑身疼痛,好半天才爬起身来。抬头一看秦成芳,却又忍不住笑了:她浑身湿透,满脸污泥,样子很滑稽。我想我自己也差不多。

    没法再走了,我们捡起散落在四处的甘草和背篼,找了一个岩洞躲进去,望着外面的大雨发愣。大约一个小时后,云收雨住,天空重新明亮起来。冷过之后,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秦成芳告诉我:离这儿不远,有一片苞谷地,地里套种着黄瓜。于是我们一起去找黄瓜充饥。
    地里瓜藤不少,但是因为经常有人光顾,很难看到黄瓜的影子。快要走遍整块苞谷地了,我才吃到两三个瓜瘤子,不但没有达到充饥的效果,似乎比刚才还要饿了。找着找着,我突然两眼一亮:前面七八尺远的地方,一棵苞谷杆上缠着一根黄瓜藤,藤上挂着一根拳头大小的黄瓜!
    正在这时,前面传来拂动苞谷叶子的声音,秦成芳正在向这边走来。说时迟那时快,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一把将那根大黄瓜摘下了。几乎同时,传来了秦成芳的声音:“李大哥,你找到多少了?”
    我下意识地将黄瓜藏到了身后,回答说:“还没有呢。”
    她来到我面前,突然一亮手掌:“给你!”
    三根比钢笔大不了多少的黄瓜,静静地躺在她的手掌里,已经被她捏得有些熟了。

     我一时愣住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又笑了,用另一只手拈起黄瓜,一个一个地塞进我的嘴里……
    那是迄今为止,我所吃过的最不知道滋味、而又最难忘的东西。
    后来趁她不注意,我把藏在身后的那根大黄瓜远远地扔了。我觉得扔的不是黄瓜,而是自己心里见不得人、尤其是见不得她的一些念头。否则的话,我不会有再次见到她的勇气,也就不会有后来将近十年的难忘时光了。
    从那以后,我们开始了交往,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快要成年的时候,我们有了保密意识,在人前装作不冷不热的样子,对单独相处时的甜蜜有一种本能的渴望。
    在由张跛子传出闹鬼之前,这个地方叫老林湾,尽管不像现在这样令人避之惟恐不及,但也算是最幽静的地方了,又在我家和她家的中间,我们便经常在这里约会。在她十八岁生日那一天,我们互相献出了自己的初吻……
    那时我们毫不怀疑将要和对方厮守一生。然而命运总是捉弄人,仅仅过了一年多,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完了。
    最初的打击来自这里的陈规陋习。当我的父母开始唠叨谁家的闺女如何如何,当那些半职业的媒婆开始频繁往她家跑的时候,我们都有些慌了。商量之后,决定由我主动出击。我有一个姑妈是半职业媒婆,我首先找到她,吞吞吐吐地说了“秦家那个女孩子还不错”的意思。谁知她一听,立即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行不行,你们辈份不合。”见我莫名其妙的样子,姑妈解释说:“她的姨妈嫁给了溪鸣村你大嫂的哥哥,算起来她比你小一辈。”我目瞪口呆,不甘心地争辩说:“溪鸣村那一支姓李的,和我们家至少隔了七八代,这有什么关系呢?”姑妈懒得和我争论,就说:“你回去和你爸妈说吧,他们要是同意,我就去替你提亲。”说完她又加了一句:“他们要是同意才怪!”
    还真被她说中了。没等我把话说完,父母就斩钉截铁地说这事根本不可能。父亲还狠狠地训了我一顿,叫我不要胡思乱想,以免惹人耻笑。
    从那以后,我和秦成芳约会时的气氛全变了,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是相顾无言,唉声叹气。这在现在的年轻人看来,我们软弱得不可思议。但在当时我们的确无法可想,只好采取消极抵抗的策略:要是父母始终不同意,我们就一辈子不娶不嫁,看他们怎么办!
    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没想到更大的痛苦还在后面,那就是秦成芳被鬼吓疯的怪事。那天我恰好有事不在沟里,事情经过都是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弄明白所有的细节,心里一直存在着几个疑问。
    撞了鬼后,秦成芳一连几天躲在家里不露面。我在她家附近的树林里守候了三天,终于看见她到菜地里摘菜了,于是我冲出树林,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一见是我,她顿时脸色惨白,扔下菜就要往家里逃。那时我再也顾不上会被人看见了,追上去拉住了她。她两眼发直,嘴唇哆嗦着,突然扑进我怀里号啕大哭起来。我刚要安慰她几句,她又突然止住了哭声,两眼看着我低声说:“你走吧,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说着猛地一掌推开我,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家,“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别人说得不错,她的确被吓得有点傻了。
    第二次看到秦成芳,已经是整整八个月之后了。在这期间,由于她足不出户,加上她父母防范很严,我还真的无机可乘。然而百密一疏,这次终于让我抓住了一次机会:她的弟弟奉命在家看守,然而小孩子贪玩,去邻居家玩了一会儿。我迅速而又蹑手蹑脚地来到秦成芳房间的窗前,用沾着口水的手指挑破窗纸,瞪大眼睛向里看。

    说实话,这么长时间没有看到她,我甚至有点担心她是否还在人世。然而当我看到她时,头脑“嗡”地一声响,一个罪恶的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宁愿她已经死了。
    我真真切切地看见,她在房间里缓缓地挪动着脚步,挺着一个大大的肚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从那天起大病了一场。那些天里,我躺在床上,眼前总是晃动着秦成芳的大肚子,挥之不去。我觉得自己太傻了:人家早已和别人暗渡陈仓,自己还在痴心妄想。以前的甜言蜜语,全是谎言,全是欺骗;当年的山盟海誓,全是虚伪,全是罪恶!
    病好后,我立即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现在的妻子邓云秀订了婚。当我听说秦成芳在父母的陪同下去县城看病,回来后不久就完全疯了时,虽然感到有点意外,但也没往深处想。因为那时我正在忙着准备结婚。我需要用一场真实的按部就班的婚姻,来治疗一场虚假的轰轰烈烈的爱情所带来的伤痛。除此之外的事情,我都不再关心。
    第三次和秦成芳正面接触,是两年前的一次偶然相遇,地点就是在鬼湾。那时的她,早已是人所共知的秦癫子了,记得她名字的人没有几个,而我不幸就是其中之一。那天我正在附近采药,听见她一路唱着莫名其妙的歌来了。当她走到我面前时,忽然停止了歌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也不由得打量起她来。看见她蓬头垢面、衣服又脏又破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就说:“秦……成芳,我帮你把头洗一洗怎么样?”

    她点了一下头,算是同意了。于是我带她来到溪边,叫她低下头,用手捧着水往她头上浇。二十多年前,这样的情景几乎天天有。我正在心里感慨着,她忽然转过头来再次盯着我,嘴里发出喃喃的声音:“你是……李大哥?”
    我心里抖了一下,本想回答说“你的李大哥早就死了”,却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她的头发很难洗,洗着洗着,她居然伏在我的膝盖上睡着了……
    我发现她几乎每天都要来鬼湾转悠,有时天黑了也不离去,心里真是替她担心。向她的家人说了很多次,也没人理睬。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找了一个比较安全、暖和的岩洞,又从家里悄悄拿来一张破被子,作为她临时的安身之所。后来有了这头钟情重义的大野猪,我非常高兴,就让大野猪为她保驾护航。
    可是现在,我的大野猪却被你们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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