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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早安台北

  我迎着朝野站在大海的面前,对自己说:如果时光不能倒流,就让这一切,随风而去吧。
  
  ——三毛
  
  孩童的眼睛是明亮的,她睁着好奇的眼睛,似乎要把这个世界了解个够,然而她的眼里却转瞬出现母亲微笑的容颜,仿佛听见时光在告诉她说“不要着急,慢慢来”。
  
  三毛出生后不到3年,就随家搬到了南京,父亲在那里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平时,三毛住在鼓楼头条巷4号的一幢宽敞的西式宅院的家里,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开心,即便是趴在坟头玩坟上的泥巴也不例外。她像一个天使一样,似乎没有常人的恐惧感,坟场离家很近,她喜欢到那里去玩。有时,她还会去看大人宰羊,对于世间的奇特她都流露出强烈的兴趣,有一次她还因此差点送了命去。
  
  那天的饭点,她的父亲正和家里的大人一起吃饭,听到突然响起激烈的打水声,幸好大人们警觉,当即冲出屋子奔向水缸。大人们见状,吃了一大惊,三毛是一头栽下去的!三毛年幼,个头不高,然而水缸却很深,当时她用手撑着缸底,才能让小脚露出水面用力踢打。大人们用力将她从水里揪了出来,三毛不但没有哭,反而念着:“感谢耶稣基督。”大人们不禁为这孩子的镇定和伶俐感到惊讶骄傲。


  
  南京的家,房屋宽敞,因为大伯父一家也与她家同住,所以她的玩伴除了她发明的一些奇奇怪怪的玩具和家里二楼书屋里的图书以外,还有兄弟姊妹以及佣人兰瑛的孩子。他们在一起跨竹竿,打雪仗,采桑,追鹅,绕着梧桐树骑马。战争的火光、动荡的社会局势仿佛离她很远。
  
  宁静的时光在战火的长空中尤为温馨,没过两年,南京就人潮涌动,一大批一大批的人纷纷朝大陆的各个港口、边检站涌去。在那个大时代里,很多母亲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子女,不得不将他们留在家乡随丈夫去逃难;很多母亲也不得不告别子女,在家门口或是车站送别一去不知何日能回的骨肉。在那个大时代里,很多恋人也不得不立下约定就匆匆别离,也有许多人连面还没见上就从此失散。
  
  相对而言,三毛一家还是幸运的,至少亲人都在一起。他们从南京一路到上海,带着行李,登上停靠在上海码头边上的“中兴号”。黛色的海面泛着淡蓝色的光泽,船颠簸得厉害,人们拥挤在船舱中。三毛和母亲坐在一起,母亲晕船晕得厉害,三毛很想帮助母亲好起来,但她还是止不住地吐。呕吐让母亲浑身疲乏,终于倒在三毛身旁,一动不动,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凝结了一般。那一刻,从未恐惧过的孩子忽然体会到了害怕。
  
  当时的台湾刚结束日据时期不久,一些房子还保持着日本人的风俗。父亲领着家人下了船,和同船的人一样,大家对这个岛屿都很陌生,虽然那时的台湾已由国民政府管理,但到了这里的人难免思念东海那头的故土。纯真的孩童眼里很难看到大人们的那份心情,他们好奇地感受着这个新的地方,走过的每一条街,路过的每一个集市,见到的每一个人,每一栋房子,每一排新建的花园栅栏,每一片瓦,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朵云。
  
  三毛被父母领进家门,那是一栋日式的房子,在台北建国北路朱厝仑一幢。三毛的家坐落在一处较为僻静的地方,也许正是因为僻静,才让孩子们更加欢乐。三毛和姊妹们第一次见到榻榻米,觉得玩起来一定方便极了,便一个接一个脱了鞋袜,窜到榻榻米上欢快地舞蹈起来,乘船让孩子们都憋疯了,大家放开嗓门欢呼着:“解放了,解放了!”殊不知这几个字是大人们闻之丧胆的政治字眼。父母赶快向孩子们冲过去,将他们的快乐呵斥得无影无踪。
  
  紧张的政治气氛并没有影响到孩子们寻找欢乐的兴致,家里困难的经济情况也没有影响到她们的童趣。在这里,三毛度过了一段短暂的自由时光,在她还没到当时正常的入学年龄的时候,三毛的母亲就为她推开了学堂的大门。


  
  比起同龄人,让三毛在那时入学也许并不是难为她的一件事,因为文字对于三毛来说早就成为了极为要好的朋友。在南京的时候,因为家里宽阔,大人们又很有文化远见,专门在二楼为孩子们开辟了一间书房,里面的书架上摆放着各种类型的图书,“三毛系列”漫画就是她在那时翻阅过的。书中的三毛敢爱敢恨,天真美好,尽管那时她还不识太多字,但漫画书图文并茂,三毛的形象也在她的心里深深地存留下来。也因此,在许多年以后,她成了现实中的三毛,和漫画中的三毛有一个共同的“父亲”。
  
  入学前的三毛总是古灵精怪的天真,却能看到大人们看不见的事实。一次,父亲带着三毛去机场迎接一位从日本远道而来的客人。到了机场,父亲见到久违的好友,热情相迎,父亲的朋友也与他分外亲热。然而,三毛站在一旁,却看见了叔叔的笑容背后隐藏着的悲伤。趁着叔叔不在父亲身旁的时候,三毛跑到父亲跟前,悄悄跟他说,这位叔叔家里刚死了人。父亲听后紧紧捏住女儿的手,叫她千万别胡说。朋友走过来,父亲请他去家里坐坐。
  
  回到家,大家坐在榻榻米上,这位客人果真如三毛所见,越聊越悲戚,后来说到他的儿子刚夭折不久,泪水潸然而下。父亲既替朋友伤心,又暗暗为女儿感到惊讶。
  
  但三毛无论再怎样聪明古怪,在父母面前也会流露出乖顺的一面。她是幸运的,因为她有两位不仅卓有远见,而且足够尊重她的父母,就连三毛爱好拾荒这种行为,父母也足够理解她。就算在今天思想开明的父母当中,能做到尊重孩子“拾荒”的父母也是不多见的。因为,拾荒对于三毛来说,已经改变了它原有的意义,而成为在大浪中淘宝的乐趣。父母尽力为身处浓郁的政治空气中的女儿营造一个天真美好的环境,但同时也对她的学业充满期待。
  
  新学期的第一天,母亲帮她把书包背在身上,就拉着她往学校走去。国文课本发了下来,三毛好奇地翻了翻,把课本带回家去,先请母亲为她包上书皮,这本书就变得越发诱人。若是遇到不懂的字,她便去请教姐姐。书中的神秘感在三毛面前保持不了多久,开学第一天,她便将那些文章读了一遍,她过足了瘾便对它不再关心。为了寻找新的好奇感,三毛跑到老师跟前说:“国文课本编得太浅,怎么能把小学生当傻瓜一样对待呢?”老师听后,对她一阵大骂。
  
  但三毛寻找挑战的心并没有就这样被阻止,课外读本成了她的新朋友。每个月《学友》和《东方少年》上市的一天就是她最开心的一天,但这两本杂志,一个月只出一次,实在不够看,三毛只好去翻堂哥的书堆。堂哥的书堆里藏着各种宝藏,三毛开始了惊奇的淘宝之旅,鲁迅、巴金、老舍、周作人、郁达夫、冰心的作品,只要是书堆里有的,她都读过。后来只要一有书放在手里,她很快就能看完。直到有一天,大堂哥跑来跟她说:“这些书被禁了,不能看了,要烧掉!”三毛忽然感到失落,“什么叫禁了?”便去问母亲,母亲答道:“就是有毒。”三毛被吓住了,赶快跑回去,撞见大堂哥正在柚子树下烧书,才放下心来。
  
  再后来,台北城市的建设扩及到三毛家外,到处都修了公路,朱厝仑也有了公交车。那趟汽车从三毛家外一路往前,路边的房屋也不知不觉发展成为各种商铺,大大小小的店面,各式各样的招牌,在三毛的眼睛里,最明亮的那块招牌当属建国北路的建国书店。
  
  那是一家非常棒的书店,藏书精良,在当时看来很是丰富,关键是老板人很好。三毛和姐姐到书店,老板会给姐妹俩介绍他认为很好的书。只可惜那是一家租书店。三毛家里搬到台湾来没久,家中的黄金就都换成了金圆券给流掉了,大人们也没有马上忙着开业做律师,所以家里的经济状况十分困难。于是,三毛一下子成为家里最不懂事的孩子,因为她想借书。
  
  开明的母亲即便在这种家境下,依然会给孩子们发一点零花钱,要自己记账,用完以后可以商量预支下个月的,但预支满两个月,就必须忍耐。三毛拿了钱以后,第一件事就往建国书店跑去,去淘好看的书,从《森林中的小屋》、《梅河岸上》到《草原上的屋》、《农夫的孩子》再到《银湖之滨》、《黄金时代》,读完了儿童书又读经典作品《红花侠》、《三剑客》、《基督山恩仇记》等等,在文字的金库中,流连忘返,无论是看得懂的或是看不懂的,在她手里,都成了宝贝。所以还有什么能阻挡她看书呢?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个永远只可能在厨房才会找到的女人,在家也说不上什么话,所以,在当母亲拿出曾经的照片之前,三毛都没想到过母亲上过学。那天,三毛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一封信,也不知道信中的内容,直到晚上,听到隔壁父母对话,母亲说她要去参加同学会,好像以前她都没有参加过,这一次一定要去。后来三毛好奇地向母亲打听,才知道,原来母亲高中毕业就结了婚。
  
  母亲收到同学会的通知单以后,似乎很开心。从那天开始,每一个晚上,母亲都会用报纸在三毛和姐姐身上比画后剪剪裁裁,三毛觉得很奇怪,就问她在做什么。母亲微笑着对她说:“给你和姐姐裁新衣服呀!”三毛非常兴奋,因为她以前穿的都是姐姐穿剩了的。她满心欢喜地期待着穿上粉蓝色的裙子的那一刻,然而一个夜晚,当她从补习班回到家,摆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件白色的裙子,她不禁失望地叫了起来:“怎么是白的?怎么是一块白布?”三毛丢下书包,瞪了灯下的母亲一眼,母亲沉默着,因为她知道,女儿想要的是一条粉蓝色的裙子。
  
  次日,三毛放学回家,发现裙子还是那个白色,只是下面多了一条紫色荷叶边。母亲已经尽力了,但只能做这些。三毛依然不肯原谅母亲,三毛的直率刺疼了母亲。
  
  许多年以后,三毛还记得当时母亲的回答:“妹妹,妈妈没有其他的布,真的!请你不要伤心,以后等妈妈有钱了,一定给你别的颜色衣服……”那个与沉重的家庭压力抗争,在落着大雨的台北街巷狂喊同学的名字,那个不顾一切去追赶远去的军绿色大卡车的母亲最终没能重温到冷却了10年的同窗情谊,她挣脱不了,只能接受大家庭的重负,大伯母的眼色,还有抚育子女的辛酸,并在此中得到安慰和快乐,得到时光的眷顾。
  
  而那时,三毛只能看在眼里,却还不能完全体会母亲的难处,她仍然自由地穿梭于家庭与学校之间。台北在朝去夕来的黑白之间更替着喧闹与宁静。时光在她的梦里行走,待她醒来,又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建国书店敞开着大门,老板坐在店里,向他的客人推荐着好书。淡淡的清香在她的指尖飘动,映亮了她的脸庞。她合上书,确定就是这一本,目光忽然落在街边的电杆上,几只小胖鸟立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地鸣叫着,好像台北明快的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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