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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节

   我再叫一声,并且尽量将声音加大。谁,谁呀?是在叫我吗?我很久没听到这声音了,这么熟悉,是王儿,是我的王儿吗?不,他不会来,不会。他说过今生不再 见我的。难道……难道我已经死了吗?他说过不会见我……这声音又如此耳熟,你是谁?干吗叫我做母亲?我有过三个孩子,可我已不是母亲。我保护不了我的孩 子,他们死了,他们丢了,他们不认我了……我说,母亲,是我,是我,是嬴政、嬴政儿啊!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母亲……
  
  母亲在错乱与迷茫中转过身来,她印花般的记忆已变成了阴云般挥之不去的噩梦。当她看清我时,竟本能地吓了一跳,陛……陛下,你是来杀我的吧?
  
  她的话和受了惊吓的眼神,使我心如刀绞。母亲,孩儿是来接你回宫的。
  
  不,我不去,不去!这儿很好,我就要待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她浑身发抖,一个劲地往后缩,巴望后面有个洞,她能躲进去。
  
  我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呀——
  
  ——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你是天子,对,是天子,你是天子!母亲说着便悲哀而痛苦地哭了,并又像自卑和惭愧地喃喃自语道,我只是普通的妇人,怎么能做天子的母亲,怎么能做天子的母亲呢!


  
   母亲号啕大哭,仿佛又把我带回到了车裂假父、亡毙二弟的那个惨白之夜。我一阵眩晕,若不是乌亥及时将我扶住,我差点栽倒。不,这不是我的错。我说。我重 申当时说过的话,母亲!不要怪我,儿只是做了一个王该做的。作为儿子,我或许对不起你。可作为王,我必须,必须那么做。
  
  母亲没有听我的解释,她只管喃喃自语,不停地重复那句话——你是天子,你是天子,你是天子,你是天子——你你你你,天子天子天子。
  
  ……
  
   这句重复说出的话使我惘然,我明知自己是已故相国布韦跟眼前这个女人的私生子,明知与秦室宗亲的嫡系血缘沾不上一点边,可我却做了秦王。我的人民丝毫不 怀疑我拥有高贵无比的出身,这使我成为上天之子。甚至我的母亲,也不敢相信我是由她所出。但我又何能自欺,我真想对这个疯狂与恐惧交织的女人说:
  
   母亲,纵然儿是天子,在你面前,也只能匍匐下身子,因为我是从你的身子下面爬出来的,是从你淫贱的身子下面爬上秦国的王位的。你的身体上面或许爬过很多 男人,他们把你当作奴隶,也把你当作天使。他们使你快乐,也使你百倍的淫贱。你的身体下面爬出来的卑贱的我,却是顶着你开花的身体作王冠的!我或许使你痛 苦,却要你在痛苦中用泪水洗刷身上的羞耻。因为你是我的母亲,这世上有很多人可以自称是我的父亲,却没有一个够格做我的父亲,我也全然不在乎他们。而你却 是我唯一不能不承认的母亲!我—直梦想着自己有一位干净的受人尊敬的母亲,她就是帝国的王太后。今天我特地来把你迎回宫去!


  
  回宫?
  
  母亲用一种茫然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是在说遥远的不可能实现的事,她认为我是在撒谎或哄骗她。
  
  是的,回宫!我肯定地说,儿此次便是专程来迎接母后回宫的。
  
  回宫?不!那是个死人的地方,我的男人死在宫里,我的两个小小的孩儿也死在宫里,你为什么连我也不放过,为什么?!母亲说着伸手死命揪住我的衣服,另一只手使劲捶打着我的前胸,十足一个泼妇拼命的架势。
  
  我既惊愕又狼狈。乌亥过来想把她拉开,我示意这不关他的事。乌亥默默退向一边,隐没在暗影里。
  
   母亲的拳头捶在我身上,一拳比一拳重,毫无怜惜,仿佛捶打的不是儿子,而是仇人。我让她打,并且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她拳头的打击力度一下比一下重,重到 她力气的极限便渐渐弱下来,才变得一拳比一拳轻,直到她的拳头松开,变为拍在我身上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那手似有魔幻之力,含有不尽的慈爱与温 柔,催我入梦。我想起了幼年、摇篮、母亲拍我入睡的手,我鼻子发酸,满腔怆然。母亲的手掌伸展开来,五根手指突然异常柔软,从我身上划过,猛地将我抱住, 用瘦弱的胸怀试图将我搂在其中。而我已成年,身高体大,纵然我双膝跪在她面前,她也不可能将我像孩子一样搂在怀里。
  
  母亲抱着我,这突然的举动使我不知所措。她的身体在我面前,显得那么弱小。当初她也是这样拥抱她的情人布韦或者那个自称是我的假父的人吗?面对母亲的拥抱,我无动于衷,又冷漠得如同一块石头。
  
  母亲松开手,转过头去,我再次听到了她的哭声,不是号啕,而是呜咽。
  
   若干年后,阉人中的一个文人在一部无中生有的书里,用另一种方式煞有介事地虚构了我与母亲的这次会面。似乎说我是碍于人言而不得不来见母亲的。对此,清 末民初历史学者顾鸿年颇不为意。在他的文字里,当年美艳野性、两眼放射激情、总是火辣辣盯着男人的赵姬,后来只剩一把不朽的皱纹、时间与往事,乃至一把冰 凉的涕泪。
  
  这年春末,我自食其言地将母亲接回了咸阳宫。宫里的一株老柏树在这个夏天到来之前死了,死得异常突然又无声无息。宫 中 卜官告诉我说这是个不祥之兆。什么不祥之兆,胡说八道!我斥责了卜官,并且还拍案表达了我的怒气。树老了总会死的,这有什么不正常吗?那天,我照常夜读, 有几瓣粉红的花像雪片,在月色中飞过高敞的轩窗,飘落到打开的帛书上,那帛书上的文字便变得隐约而模糊起来。我打了个呵欠,揉揉双目,困倦袭来。就寝前, 我顺势将花瓣夹在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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