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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第七章

  七
  
  十三苓回来了,我盼着她好,盼着她像从前一样。可她越来越不认得我。有一次我来看她,她又蹲在鸡窝前等鸡下蛋。我说,十三苓,咱俩上青草垛跟前坐会儿吧。我想用青草垛引她想起从前,可十三苓只是神情专注地盯住窝里下蛋的母鸡,丝毫不理会我的存在。我就在她身后和她一起看鸡下蛋。一只芦花母鸡先是卧在一个破筐里红着脸沉思,沉思一会儿就站了起来。它头朝里,屁股对着我们,不一会儿便有一个扣子般大小的白点从鸡的肛门里显露出来。这白点越来越大,就变成了半个乒乓球,鸡的肛门被这球撑得很圆很紧张。我想,鸡这时一定很疼,从这肛门里诞生一个蛋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蛋和肛门实在存在着难以协调的矛盾。我便想起我的诞生,我和我娘到底谁憋死了谁。看来谁死都是必然,谁活下来倒成了偶然。我又接着想下去:人和鸡蛋的诞生又有什么两样呢,不同的只是鸡蛋撑开了鸡的肛门,人撑开了人的阴道,都残酷。可人都是这样残酷着把母亲的阴道撑个满圆来到人世的,这一点不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一样。大到二战胜利者的三巨头:斯大林,丘吉尔,罗斯福;大科学家达尔文,爱因斯坦;小到无赖、小偷和我。
  
  后来蛋还是从鸡的体内滚出来,滚在一小把青草上。鸡立刻就欢唱着飞走了。十三苓跑过去,双手托起鸡蛋,一脸难以控制的惊喜。她把那只攥着蛋的手在我眼前一晃,跑进屋去立刻煮鸡蛋。我没有跟进去,只默默地站在院中,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往锅里添水,看着她蹲在灶坑里笼火煮蛋。她能清醒地判断出煮熟鸡蛋所需的时间,鸡蛋一熟,她就嘘唏着把它磕开,靠住门框朝着太阳吃起来。她显得很满足,不时把碎蛋皮故意往我眼前抛.以显示对我的藐视。
  
  十三苓不管对谁都存有藐视,现在她轻易不跟人说话,即使说,你也难以听清。有一天她独自坐在我家青草垛前看仙人峪,我走过去对她说:“十三苓,你看今天天气多么好,你看仙人峪……”十三苓回头看了看我说:“一天没有,两天是一年,豆芽烩饼吧,一块儿给吧……”说着好像发现了什么,抬腿就往仙人峪跑。她跑得很吃力。有人硬说她那是看见了漂亮的男人,她那是幻觉。
  
  许多方面都证实着十三苓没有治好的希望,她越来越胖,所有的衣服扣子都紧绷着。先前她那明确的胸脯现在胖得没了形,衣服在胸前裂成一排括弧。她的双腿有檩梁粗。
  
  大模糊婶来了,来找我爹。她说,七早大哥,十三苓既是没个盼头儿,就不如再给一早张罗一个,不能让孩子就这么空等下去。咱一早也是二十三四的人了。我爹说,谁看得上呀,一个收镐把子的,长得又不济。大模糊婶说,也不一定就没有,人矬文化高。收镐把儿怎么了,也得账码儿清,没有文化你让他受受?我爹说,莫非你这是哑吧吃饺子,肚里早有数了?大模糊婶说,说说五茯吧。我一听大模糊婶要给我说五茯,就从里屋奔出来说,婶子,不用。大模糊婶说,怎么个不用?我说,是她家的人我不要。大模糊婶说,她家的人怎么了?我不说话了。我爹就说,你是他妈的香饽饽呀!要不,你还娶十三苓吧,茯苓庄最数你趁,什么香你给她吃什么,吃烧饼,喝香油。我还是不说话,大模糊婶说,别跟孩子拌烦了,爷儿俩动不动就犯克似的。听我的吧,一早,走,给我挑担水去。
  
  我跟大模糊婶去挑水,其实大模糊婶是跟我个别谈心。她还是那两句话,十三苓已成残疾,她劝我娶了五茯。
  
  开始我拒绝娶五茯,因为她是三茯的妹妹。五茯人长得虽说比三茯斯文,可三茯给大模糊婶传过名,那件事给过我刺激,我始终耿耿于怀。大模糊婶却坚持要我娶五茯,说,你也先别把这条道儿堵死。就这,我还得先试探拭探人家的口气,咱长得也不是没挑儿。光棍好当,你愿意?这话倒说进了我心里。光棍好当,可我实在不愿意。茯苓庄不乏光棍,西头的四早、五早、六早,哥儿仨的岁数加起来有九十多岁,至今还睡一条炕,什么日子哟。昏天黑地,大年三十连饺子都没心思包,馅儿和面一块儿下锅吃疙瘩汤。想到这儿,我就对大模糊婶说,婶子,你看着办吧,就当是我孝敬你一次吧。其实我心里是说,就让我遭遇一次这没有爱情的婚姻吧。文明社会向来都是把婚姻和爱情分别对待的,我怎么啦?姑且就先完成一次婚姻。至于爱情,想想先前的我和十三苓,精神也就满足了。为了大模糊婶,为了我爹,也为了我做一个完整的男人,我同意让大模糊婶去给我说五茯。
  
  从大模糊婶家出来,我倒担心起五茯的态度了,五茯到底比三茯端正,人也稳当,在人前人后也不多嘴多舌。有一次我从外边收镐把儿回来,在仙人峪碰见五茯一个人往茯苓庄走。那天我的车不满,小拖斗嘟嘟地开过来。要是三茯见了,肯定会截住我让我捎上她,可是五茯不这样。我从她身边开过时,她就往路边一闪,低头给我一个脊梁。我开了过去,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个念头,希望她能叫住我,坐上我的车。可她没叫。我也没有往回看,错了过去。这件事过后,我心里七上八下了一阵子。后来在村口碰见十三苓,便有些不是滋味。我觉得我那七上八下还是为十三苓,我停住车,在她面前站会儿。
  
  从大模糊婶家回来,我爹问我五茯的事,我却又说,什么五茯六茯,别哪把壶不开单提哪把壶了好不好。我爹就说,行,一个老光棍一个小光棍,咱就这么鞧吧。谁知当晚大模糊婶就来到我家,把五茯的消息带了回来。大模糊婶说,成了,五茯家里就图我目前所从事的事业——收镐把儿。大模糊婶还对五茯家里说,我离个农民企业家也着实的不远了。就这样,我们家要过事(结婚)了。
  
  我的结婚在我死的三天之前,那时我们一心一意受着大模糊婶的安排。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得像模像样:凡是人家有过的,我们一定要有。花轿、吹鼓手、杀猪、宰羊、酒肉管够自不必说,连我的打扮也上了最高档次。我按照古时遗风穿起长袍马褂,十字披红双插花。我穿上借来的长袍,戴上灰呢礼帽,礼帽两边各插一枝金花。我穿戴齐全学磕头,学作揖。迎亲时,我先在吹鼓手的簇拥下沿街向众长辈行礼行了个遍,然后又进入专为新郎设置的蓝轿绕村一周去迎亲。吹鼓手不时被乡亲截住作吹打表演;一班同辈兄弟不时把我从轿里拖出来开着我的玩笑。我自知我的衣着和我的自身形象难以协调,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听凭人的摆布。我那借来的过长的长袍,不时被我的脚踩住,有一次我险些跌在轿杆上。后来吹鼓手在五茯家门口停住,我从轿缝里终于看见一个红人进了红轿。
  
  蓝轿和红轿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和五茯总算在我家青草垛前下了轿,从贴有“钟鼓乐之”的门楣上走进我家,迈过马鞍,拜过天地,至此礼成。
  
  然而我这结婚仪式的高潮并不在此,高潮当是晚上的闹房,按照我们这一带的风俗叫三天不分大小,意思是新婚三天之内,不分辈分的大小,你尽可找新娘来闹。这闹带着极大的自由色彩,凡你能想得出的一切关于闹的方式,尽可在这里实现。没有人挑剔你,没有人指责你,更没有人干涉你。
  
  这晚,当宴席散尽,果然就迎来了闹房的开始。一屋子男人,尽情发挥着自己的才能,实践着对这闹的各种道听途说。有个叫十一早的远门哥哥,是这场闹剧的核心人物。他跟五茯碰撞着亲嘴自不必说,还把五茯的腰带解开,压住五茯模拟性交。他在五茯身上模拟,众人就在炕上炕下喝彩。他们吆喝一阵,就有人出来让五茯说“好”。五茯不说,十一早便再压下去模拟一阵。众人又让五茯说“好”,五茯说了“好”,又有人想起了新招。他们抓个家雀生是往五茯裤裆里塞,还问五茯钻进去了没有。鸟儿在五茯裤子里扑愣,惊得五茯提着裤子绕炕转。家雀到底飞了出来,立时又有人压住了五茯。人压人,人摞人,摞成一摞。我爹在这时通情达理地走了过来,倚住里间(我的新房)门框,向众人作着揖说:“饶了她吧,饶了她吧,也让她动转动转,要出事的。”我爹说一阵,便把一盒盒“佳宾”烟往人群里扔。扔烟起了些作用,众人放开五茯去抢烟,五茯得到解脱。


  
  很难说清这闹房人的真正动机。我是新郎,就更不便对这闹房发表见解。因为当别人家的炕上出现新人时,我本也可以由着我的兴趣大闹一番的,只要我有力量拨开众人挤上前去。面对别人家的新娘遭受这闹的磨难时,我也有过趁火打劫的蠢蠢欲动,我缺乏这种勇气,我却分明从那气氛中享受过愉快。
  
  夜深了,闹房的人终于吸着佳宾烟散尽了。我爹把我叫过来说,一天了,俩人都累了,该歇了。说完他就放下自己的门帘吹了自己的灯。我迈进我的新房,看看五茯还在炕角坐着,便也学着我爹的口气说,一天了,你也累了,该歇着了。五茯只是坐着不动。我觉着她很委屈,受了那么多人的挤压。我又说,这人们也真能闹。五茯还是不说话,一赌气从被垛上拉下一床新棉被,把自己合衣蒙住就滚到了墙根。这时院里有动静,是大模糊婶。我出去迎她。大模糊婶在外屋悄没声儿地问我,睡了?她是指五茯。我说,嗯。大模糊婶撩开新房门帘,正好看见个被窝团,就把我拉到院里说,不能让她这么睡,别将就着。你是她女婿,是个男的。我说,这闹房的也真是。大模糊婶说,怨不得这个,自古传下来的。我娶的那工夫,你可不知道,闹房的人走了,我和一个男人办了半天“事”,生是别人冒充的。真女婿正在别处让人哄骗着喝酒呢。黑灯瞎火的,谁知道呀,你这儿,好歹还是个你。这事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我惦记的就是这件事。


  
  大模糊婶嘱咐了我,走了。我掩上寨篱门,回屋把门插好,撩开新房帘,见五茯还在被窝里团着。我在她旁边铺了一个被窝,吹灭灯,脱干净衣服钻了进去。我躺了一会儿,隔着被窝用胳膊拱拱五茯说:“五茯,别委屈了,老辈传下来的,谁也制止不了的事。”五茯不说话也不动。我又说:“你说句话吧,这是咱俩第一次说话。”五茯还是不说话。我说:“你嫌我哟。”五茯还是不说话,翻了个身,又团成一团。我不知怎么办了,就在黑暗里看房梁。房梁很黑,只见有个篮子在梁上吊着。这篮子自打我小时候就在这儿吊着,里头有时放东西,有时什么也不放,像是这建筑的一部分。现在有一缕月亮照在上面,我觉得离我最近最亲的就是这个黑乎乎的篮子。什么时候一看见这篮子,我就知道这是在我家。现在我又看见了篮子,知道我是这家的新女婿。我想起大模糊婶对我说过的话,决定再去找五茯。我仰着脸说:“五茯,你看咱俩都睡在一个炕上了,你看下一步该怎么办?”五茯这回说话了,从被窝里露出头说:“一个闹就闹呗,倒不是为这。我知道你心里有谁。”我知道五茯指的是十三苓,就安慰她说:“那是多咱晚的事,现时人都成那样啦。”五茯说:“要是不成那样呢?”我说:“也许咱俩躺不到一条炕上。”五茯又把头捂住说:“那你还跟我说话。”我挤住她说:“咱俩是两口子呀。”现在我觉得我应该挤她一下。哪知她又在被子里赌着气唔哝着说:“不是,不是。”她越说“不是”我越挤她,我也不知我是打哪儿来了这么一股劲。三挤两挤我把我挤进了她的被窝里,用我的光身子盖住了穿着整齐的五茯,我说:“你看我。”五茯还是不动,我的手就不自主地往她腰里摸。她火了,使出平生之力把我一搡搡出好远。我在远处躺了一会儿,就用自己的被子盖住了自己。自此,我和五茯一夜未动。
  
  第二天五茯起得很早,她从青草垛上早早抱回柴禾,拢火做饭。大模糊婶也来了,我们四个人吃白馒头,吃昨天的剩菜,喝棒子碴粥。吃完饭,五茯刷锅,喂猪,一家人似的。大模糊婶又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我:“有那事了没有?”我说得很含混,竭力让大模糊婶听不出有还是没有。大模糊婶又去院子里问五茯,我猜问的也是这事。我不知五茯说的什么。
  
  这一天我竭力装出很忙的样子,处处显出我的计划和能力。
  
  黑夜又降临了,又有人来闹了一阵,比昨天闹得要温和。五茯也跟他们搭了话,骂十一早的“没成色”。人散了,我爹没再催我们早歇着,大模糊婶也没有再来嘱咐什么,仿佛他们早有约定一样——一切都看我们自己了。
  
  五茯在炕上铺了两个被窝,并排放了两个枕头,匆匆地就吹灭了灯。今天她不再合衣而卧,我听见她在窸窸窣窣脱衣服。很快我就了解到她是要和我“细”睡了。
  
  在黑暗中,我们各自都有准备地躺在各自的位置上,这回五茯先向我开了口,她问我:“你娶了我哟?”我说:“还能有谁?”五茯说:“那你还不过来。”我说:“这回可是你说的。”五茯没说什么,我只觉出她把她的被窝支开了一个口子。我顺势摸过去,摸在她身上一个什么地方,挺光滑,挺热乎。我滚了过去,五茯掩上了她的被窝。五茯说:“你来干什么?”我说:“你说干什么咱就干什么。”五茯说:“至死我也不说。”我觉得她仰面朝天躺得很平坦,谨谨慎慎地出着气。我想起大模糊婶的话,鼓足勇气就往她身上爬。现在我不知我身下是五茯还是一团梦。我按照我对那件事情的理解一点一滴地做起来……我猜五茯也是按照我对那件事的理解由着我去做。我不停地忙活,但我知道还没做成。我继续忙活,五茯又说:“嫁汉嫁汉,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人。”她一说这,本来还好好的我就觉出疲软。我下来在她身边躺了一会儿,她拿她的小臂遮盖着脸。我上去再做,又没做成,便觉出我的没意思。五茯说:“我知道你是怎么回子事。”我唔哝着说:“怎么回子事?”五茯说:“准是还想十三苓呢,快去找她吧。”我说:“你想得真多。”五茯说:“明摆着的事。”
  
  我又滚进了我的被窝。我们各自睡了各自的觉。我想着明天的计划。
  
  第三天,没有人来闹房。大模糊婶来了,见我正往挎包里装烙饼,装康师傅,就问我,你这是干什么?我说,明天去桦树峪。大模糊婶说:“明天就走?”我说:“明天就走,卖主都等急了,当天打来回的事。”大模糊婶一听当天打来回,没再说什么。只待我送她出门时,她又问我:“行不行呀?”她指的是昨天晚上。我说:“行。”大模糊婶说:“我这就放心了。明天可千万赶回来,头两回不能算数。五茯清等着你哪。”
  
  晚上我没再过五茯那边。我只对她说:“早睡吧,赶明儿要早起哩。”五茯把身一翻翻了个脸朝里,直到早晨起来时,她都没挪地方。我猜她是装睡。
  
  早晨天不亮,我点上灯收拾东西。五茯看我往腰带上系我的搪瓷缸子,走过来亲手替我系好。我忘了什么也不能忘我这个搪瓷缸子,喝水、泡面都离不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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