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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第八章

  八
  
  我在煤车上打瞌睡,睡过了“万仞天关”,睡过了走上仙人峪的路。我醒了,发现我正在雪芹中学。学校放假,空荡荡的教室都锁着门,只有几位勤杂师傅从屋里出来进去。
  
  卡车停在伙房旁边,这时我才知道,这车是属于雪芹中学的。我上学那时候没有这车,也没有这司机师傅。那时学校买煤用马车。时代在前进。我从车上跳下来,围着卡车转两圈,不知到哪儿去,心说,去趟厕所吧。厕所没有门,里面也有几分亲切。我在厕所蹲下,打算排泻一下自己,蹲了半天才又想起,原来我已经用不着排泻,就像我再也用不着吃饭一样——吃喝与排泻本是一个范畴的两件事。我愿意蹲着,蹲着想我与这厕所的过去,寻找过去我在这里遗留下的痕迹。
  
  我看见厕所墙上写着许多“王八看”,这是我们给厕所留下的纪念。每个时期的学生都写,我们用粉笔写,用瓦片在粉墙上刻画。现在我像个考古学家一样分析着它们各自的创作年代。时光流逝,厕所的顾客一代代地交替,厕所外边的世界也风云变幻,可学生们写“王八看”的习惯却一直延续着。由此再上溯一百年一千年,识文断字的青少年也许都少不了这一习惯,这大约属于精神胜利法的一种吧:你写了,别人看了,那么你胜利了。阿Q的“儿子打老子”论是鲁迅赋予他的精神胜利法;人们写“王八看”却比阿Q的理论更普遍、更具操作性。有人曾经企图用一个最普通的道理批驳这个行为,说:你写,是为了让别人看,但你写的时候就没有看吗?你看了,那么你首先就成了你希望别人是的那种动物。这道理很浅显,很有说服力。可人们还写,还看。世间有多少深入浅出的道理呀,人自己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弄出些自欺欺人的小聪明。


  
  我分析着这字们的年代,努力寻找着我的笔迹。在我的学校,大概谁也不会想到我也干这种事,我这老实巴脚的人也会蹲在厕所写“王八看”?人们想错了,我找准时机经常写。我写得快,闪电似的。由此推断,人类世界有多少类似老实人写“王八看”的行为啊。你经常听见这样的话:“像我这老实人”,或者“我最老实”,或者“咱这老实劲儿”……原来就是这种自称老实的人正闪电般地做着不老实的事。换句话说,世间一切不老实的事,也许大都出自标榜自己老实的人。我就最会找准时机溜进厕所,捡块瓦片噌噌就写。写完把裤子一解装作拉屎,起码也得装一会儿撒尿。有同学进来了,我正一本正经地拉屎。我尽量拉得真实,尿得合理。等别人先走了,没准儿我还得再写一条。那时我兴奋不已。有一次我写了“王八看”,还故意在下面写上“冯一早书”。就有人要打我,我说,你们错了,这分明是有人想栽赃陷害。假如真是我写的,我还能写“冯一早书”么?我竟然逃过了一顿打。这点子属于调虎离山计吧,古人常用,雕虫小计而已。这时我找到了我的笔迹,依然兴奋。我看了一会儿,信手捡起一块砖头,在墙上找块干净地方又写,噌噌的,有位师傅进来撒尿,我一惊。他却根本看不见厕所有人,撒完尿径自走了。我这才站起来。我想,重修雪芹中学那工夫,为什么单留下了这座一个坑挨一个坑的厕所呢,弄得它像历史遗迹一样留在了世界上。很难说留下的是文明还是野蛮。和男厕所毗连的是女厕所,先前我常想:女生也有这种书写的习惯吗?我始终没有机会去作这种实地调查。现在机会来了,我出了男厕所,作贼心虚地溜进女厕所,四壁看看,墙上却很清白。由此我想到女性终归不同于男性,她们不忍心去捞取这种损人利己的精神胜利,当然,她们肯定也有不同于男性的精神胜利法的表达方式。这时进来一个红头涨脸、腿脚不灵便的老女人(先前在食堂卖饭票),我看见她很费力地解开裤子往坑上蹲,却又难以蹲下,她就那么似蹲非站地撒了一大泡尿,尿得热气腾腾。尿完,用手捏住鼻子,擤了一把鼻涕甩在身后的墙上,走了。我来到鼻涕前,从我的外衣兜里淘出康师傅的包装袋,把它抹了去。我愿意这个女生的厕所永远洁净。

  
  我走出女厕所,来到我的教室门前,扒着窗户向里面望一阵,一下就找到了我的座位。先前我就是坐在那里或听讲、或自习,坐在那里幻想我将成为一位大学问家(老师曾说过我的名字像个大学问家)。我也是从那里被人揪起来去挨打。假若我真地成了一位大学问家,我那个座位一定会被保留下来,永远去让人观瞻。在这座位旁的展牌上,也必会写上我挨打的经历。我写“王八看”的事自然不会在任何地方显示,因为这是个永远的秘密。
  
  我离开教室来到礼堂门外。礼堂于我的意义更属不凡,我在这里学会跳舞,西县一颗舞星就是从这里升起。
  
  跳舞对我仍然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此刻我站在礼堂门外,仿佛就有音乐正从里面飘来。我不能自制了,便随着音乐试试我的步伐,原来我依然如故,我甚至比我生前跳得还潇洒自如。不行,我必得去寻找一个真正的场合去跳上一阵,也算我没有白来一次县城。茯苓庄是没有这个氛围的,我都三年不跳舞了。
  
  音乐的旋律挟裹着我从雪芹中学跑出来,向一个地方跑去。夜幕降临西县,街上已经亮起了街灯。骑车的人、步行的人在街灯下穿插着,青年男女们打扮得很入时,比三年前要入时得多。他们的长短皮衣上都嵌着带毛皮的领子。女人的健美裤把大、小腿包得紧了又紧,男人的双排扣西服却很肥大。女人们化着浓妆,眼皮上涂着红、蓝或金、银;男人的两鬓修剪得明确。凭感觉,我知道我应该跟他们走。我在他们之间穿插奔走一阵来到一座闪着霓虹灯的厅堂前,我认识这个地方,这地方以前是县宾馆的对外舞厅,几年前我常被作为贵宾邀请来这里作表演。现在这舞厅门前的灯像铺天盖地的星。现在这里叫什么,我须好好端详一阵。有一排从天而降的霓虹大字不断重复显现,我读了几遍,原来现在这里叫“大鸿运夜总会”。我一步一个台阶地迈上去,挑开一排珍珠玛瑙似的帘子走进大鸿运夜总会,嗬,这里灯光柔和,有些扑朔迷离。我看见屋顶上有个大球,忽闪忽闪地正在旋转,是它把五颜六色的光柱正投给它以下的男女。有几对男女正被这灯光照耀着走舞步,他们身后设有坐着人和未坐人的沙发。沙发后面有许多门,女服务员正端着酒水从那些门里出出进进,她们的裙子短得齐着大腿根儿。我知道她们现时不再叫服务员,叫小姐。有人在沙发上冲她们一招手说:小姐!便有小姐走过去,脸上堆起温文尔雅的笑容,听客人“白话”。吧台当然是少不了的,比过去那位小秘领我喝饮料时可大不一样了。这里吃的喝的数也数不清。我不知“人头马”是什么,只见货架上有条显赫的文字称: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乐队也有了,演奏员戴着红呢大盖帽,神气活现,他们和磁带、影碟交替着演奏。现在乐队正演奏一支“像雨像雾又像风”的曲子,这是一首探戈,节奏虽不分明,但那个打架子鼓的聪明能干,他的鼓点遮盖了一切。我对这曲子没兴趣,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没注意正坐在一位领导身旁。天下正有这等巧事,这领导便是当年我在宾馆拉着他走一、二、三的那位,现时只听人们叫他马主任。那么他是主任。主任等级复杂,开始我尚不知他是哪个级别的主任,后来西县县长来了.躬下身去跟他握手,马主任也不站起,只微微地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的手即刻就被县长的双手一颠颤就是半天。我懂了,马主任的级别要在县长以上。后来县长坐在马主任身边,一摆手就摆来几位小姐,说,陪陪马主任。这几位小姐立刻一字排开,等待马主任选择陪舞。马主任选出一位拉着便向舞池走,走着又扭过身对西县县长说:“来个三步的。”县长便冲乐队一打手势,吆喝着:“三步的。别光一个点儿地敲探戈。”乐队改奏了三步,马主任和小姐跳起来。我研究着马主任的舞步,到底比当初我教他时有了进步。到底跺在了点子上,还学了几个花步,把那小姐推一下拽一下的。小姐很油,面对马主任的拉拽,她的腰腿很会作出反应,并竭力显出自己的灵活和甜蜜。舞曲终了,马主任回来了,手拉那小姐把我的座位一指说:坐,坐坐。我怕这位小姐坐到我头上,就往旁边挪挪换了一个座位。这时县长从一个门里出来,把脸凑到马主任耳边说:“该来的都来了,等您哪,是不是可以开始?”马主任翻过手腕看看表说:“好吧。”他们站起来往那门里走,县长又就近挑了两位小姐说,你们也来吧。两位小姐跟了过去,出于好奇我也跟着进了那个门。
  
  原来这是个饭局。桌上的餐巾正在杯中开着花,四周的食物也很灿烂耀眼。早到的人站起来,将马主任让到主宾的位置,他两侧安排了那两位小姐。还有个空位像是专留给我的,我坐下,一些帽子、大衣和手包净往我身上扔。我拨开它们,把它们压在我屁股底下。没有人发现他们的东西被挪动,他们正忙桌面上的事。
  
  酒水、饭菜在桌上热闹起来,人们喝着自己该喝的酒,说着自己该说的话,县长的话最稠,似是向马主任汇报工作,并借机邀些功摆些好。他不时把这县的过去和现在作着对比,不住地说着“自打我来了”,这县才如何如何。旁边有位秘书模样的人也帮着腔学着县长的口气说着,自打西县长来了这县才如何如何。原来县长姓西,西县长说:“以前这县乱得像一团麻,这不,自打我来了,才理顺了头绪理顺了关系。”秘书就说,自打西县长来了,人们的觉悟才有所提高。就说修门前这条路吧……西县长截过秘书的话说,自打我来了,人们才知道改革开放是怎么回事。先前一说修路拆房就像刨他们的祖坟,自打我来了……马主任这时又截住西县长的话说,这两年你们西县做了点事,要做事就得做群众看得见摸得着的。不过眼前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你们做哟,可不能满足哟。西县长立刻就明白了,说,我正准备搞它几个大的,要搞就搞几个大的。自打我来了,我主张要吸引外资就吸引它几个大的。马主任说,你上次说的那几个协议签了没有?西县长说,有意向呀,我们有的是资源,要搞就搞它几个大的!小王,快给马主任满上,咱们有资源就不愁他不来,满上满上,小王。要搞就搞它几个大的……小王即是那两位小姐之一。小王就去给马主任满酒,满上又说,这一杯马主任得给我个面子。说完便一往情深地把自己的杯撞在马主任的杯上。马主任显出豪爽地举杯一饮而尽,喝完对小王说:够意思吧?西县长又对另一位小姐说:小刘,还有你哪。小刘把嘴一撅撅得老高说:马主任,您要是看得起我,咱俩得喝个“二层楼”。马主任推辞一阵,还是放手让小刘给满上一杯又满上一杯。他们把两只酒杯重叠在一起,两杯酒像两股奔流而下的小瀑布,奔流在他们口中。之后才是西县长正式给马主任敬酒,西县长说,您看这杯,不大吧,自打我来了,我给这县定了个规矩,我把一两的酒杯换成了四钱的。一两的太大不文明,四钱的就不一样,也是精神文明建设吧。对这件事,马主任很是表示赞同,借题发挥地说,这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嘛,我常说人,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随时都应该想到给群众留下点什么。你给西县把一两的酒杯换成了四钱的,好,人民会永志不忘。过后,任谁举起这酒杯都会说:“这是西县长留下的规矩。不也是个改革?不也是个革命?不也挺风光?什么叫他妈伟大?什么叫他妈渺小?千古遗风啊老兄……”马主任几杯酒下肚嘴就有些把不稳,西县长不失时机又发动了一次向马主任的敬酒活动,这回连西县长的司机也上了手。马主任彻底招架不住了,仰起脸就跟着安置在墙角的卡拉OK屏幕唱起夫妻双双把家还。唱着,让两位小姐一块儿和着。后来,就在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歌声中,这个被称作雅座的单间里只剩下马主任和两位小姐。我也趁机离开雅座来到舞厅,我留恋的还是舞厅。但音乐仍然是那种不紧不慢的音乐,我便有些急躁。我三挤两挤挤到音响跟前,趁那里无人看管,我挑了一张印有黑人歌星的影碟。我知道一般印有黑人男女歌星的影碟都是我需要的那种节奏。我换上我的这张,人们停住舞步,议论一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少数人跟着我的节奏跳起来。我也就势飞进舞场,满场飞似地从这头飞到那头,又从那头飞到这头。我从谁的身旁飞过,谁都说:哪儿来的风?我跳完一曲,接下去的节奏更激烈,场内的人就更少了,便有对音乐不满意者高喊着说,怎么搞的,谁跟得上呀。有人关了音响,又换成那种四平八稳的音乐。我趁人不备跑过去又把音乐换过来。我越跳越得意,越跳越忘乎所以,便不由自主地想在各位朋友中弄出点热闹来。我先从这里抓起一顶帽子扔上空中,又从那里拽过一个女包扔上空中。围巾、大衣、高跟鞋、领带……我摸到什么就扔什么。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女人们尖叫着去扑捉她们的高跟鞋,男人们也蹦跳着去扑捉他们的衣物。我趁着乱劲儿,掴一下这个女人的脸,拍一下那个女人的大腿,再挠挠另一个女人的膈肢窝。最让我开心的是,我竟随随便便地扒掉了一位小姐的短裙。我把她的短裙抛到空中,她尖叫着、蹦跳着去够,我就势又拽掉了她的三角裤。我知道这玩艺儿叫比基尼,还知道比基尼本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名,人类第一颗原子弹就是在比基尼岛制造出来的,后来人们就把女人的这点玩艺儿叫作了比基尼,哗众取宠吧。我扒掉她的比基尼,立刻引起满场人的喝彩。人们连自己的衣服也不追了,都把眼光转向这个少了比基尼的屁股。后来我又扒掉一位小姐的长裙,这小姐更奇特,里面连比基尼都没有。立刻又引起了一阵喝彩。我也高喊起来:看呀快看呀,看这位小姐的屄一点也不模糊!这时我觉得我就像是专门雪我大模糊婶耻而来。我觉得我还没有尽兴,大模糊婶的仇报得还不彻底,我又扒了两位小姐的裤子,便跑进有马主任的那个雅间去拖马主任。马主任正和小王小刘玩得火热,情深意笃吧。我从小姐们身上拉起马主任就跑,原来马主任的下身也正少一条比基尼。男人的当然不叫比基尼,叫什么我也不知道,短裤、裤衩、裤头,什么都行,反正现在他没有。我说,马主任,这次咱俩不走一、二、三了,我教你个高级的。我架起马主任满场飞起来,马主任趁着酒颈儿,竟跟上了我的步伐。我们像闪电一样闪烁一阵又一阵,此刻人们才真正地惊呆了。如果刚才人们是为那几位少了比基尼的小姐的屁股而开心,现在人们则是为马主任的形象而呆傻。后来还是西县长认出了马主任,用个大衣把他一裹就走。我还听见他把小王小刘大骂一顿,骂她们不该用人头马把马主任灌成这样。我知道人头马是什么了。马主任被架走了,人们也才纷纷找到自己的衣服,胡乱穿上,像躲避灾难一样朝外跑去。外面,西县长已把马主任架上了车。只有“大鸿运”的人留下收拾残局。然而音响仍由我操纵着,他们几次关掉又几次被我打开。我把音量放到最大限度,我的舞蹈也跳到了我身体的能量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音乐和舞场独属于我和我的颠狂。突然我倒下了,我自觉我的胸膛裂了一个口子,有个拳头似的东西飞出了我的胸膛,我清楚地意识到那是我的心脏。我的心脏飞上天花板,又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就不见了。我少了心脏,便再也无力去寻找我的心脏。我不能站立,不能行走,我躺在“大鸿运”,从深夜躺到天亮。


  
  天亮时我听见两位上早班的厨房师傅在门口对话。一位说,你看这是个什么?那位说,这不是个猪心吗,准是刚才我进货时掉在门口的。那位说,快扔到冰柜去吧。这位说,行。
  
  我想,他们说的一定是我的心脏,我的心脏总算有了下落。我从地上爬起来,努力往厨房爬,到冰柜里去找我的心脏。我爬进了厨房,爬到了冰柜跟前,打开冰柜的盖子,柜里有鱼,有肉,也有猪头、猪肝和猪心。它们都被冰霜模糊着,只有一颗心脏鲜血淋淋。我坚信这便是我的那颗了。我把我的心脏从冰柜里偷出来,摸摸,冰凉却还柔软。我捧着它就势在炉火上烤热,塞进了我的胸膛。我终于又可以站立行走了,我还可以回家。我站起来又守住炉火烤一会儿,从“大鸿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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