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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第九章

  九
  
  当太阳升起时,我正走在去往茯苓庄的路上。这条路我最熟,也就不用再管什么四十里路分四段,过什么土窑和小尾寒羊配种站了。我走在大路上,仍旧为我昨日的行为而激动,而兴奋,而手舞足蹈。几个白花花的屁股仍旧在我眼前闪烁,显现。要是说我稍有遗憾,那就是我遗憾我没有扒下所有人的裤子,只有那样才算真正抹掉了大模糊婶的耻辱。什么事都是过了这个村就没了那个店,这逻辑虽然有几分不讲理,因为大模糊婶的“大模糊”本是她的自我,但我总认为那是有人对她的捉弄。还有十三苓呢,十三苓的裤子又是谁给她扒下的呢?有人看十三苓的,我就要看别人的。遗憾就遗憾吧,在舞场只扒了五个屁股就五个屁股吧,反正看起来也不算模糊。可惜我蹦上蹦下的都是大车,小轿车我钻不进去。我还没有见缝就入的本事。听说有一种魂儿有这种功夫,针尖大的一个窟窿也能进去。也有个修行过程吧,我盼望能有这一天。
  
  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上什么热闹我专看什么,看人间奇景才是人间一大乐趣。我信马由缰地朝茯苓庄走,走到茯苓庄太阳都落山了。
  
  我在家门口站住,才发现冬天的青草垛已干黄,可门楣上“钟鼓乐之”的横批还鲜红,我这才想起家里还有个五茯在等着我。这两天我想到过大模糊婶,想到过十三苓,我为她们去扒别人的裤子,我惟独没有想过五茯。现在她就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真应该去郑重其事地对待一下这件事。我们已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想起我们那三个晚上的生活,想起我出门时她是怎样把我的搪瓷缸子亲手拴在我的裤带上,她对我还是存有无尽的期盼。现在我虽已不再是我,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魂,却没准儿还能给她带来难以预料的好处。我既然能悄没声息地给人以奚落,也能就悄没声息地给人以帮助。此刻我站在我家的寨篱门前,面对院子出神。我一眼就看见五茯正坐在灶前烧火,现在正是茯苓庄人做晚饭的时候。茯苓庄人的晚饭做得早,大山早早就遮住了西下的太阳,其实山外还是阳光一片,茯苓庄人就以为天黑了。五茯烧一阵火,捂住锅,站起来将一盆脏水“噗”地一声泼在当院。我知道这是一盆洗菜水,也许是洗山药的水,每晚我们都吃山药粥,炒土豆。要是想换个样儿就往粥里放萝卜,放菜。五茯泼完了脏水,就提着盆看着山外出神。我爹也从屋里出来了,也站在当院看山外。看了一会儿就说,这个不死的兔崽子,一去就没了踪影,说是当天回来。五茯就说,爹,别骂他了,一个人出门在外的。我爹说,不骂他骂谁,谁让他是我的儿子呢。五茯说,也许是我的不好,我把他气走了。我爹说,没有的事。才来几天,你惹他了?谁惹他了?五茯低下头,半天不抬。我爹又说,看他回来我不把他再赶出去的,说完转身回了屋。五茯又在院里站了一会儿,也提着瓦盆进了屋。灶烟又从屋里冒出来。


  
  刚才的情形使我决心迈进家门,跪在我爹和五茯面前说,这事谁也不怨,谁也没有惹我,是我遭了不幸。常说天灾人祸,这便是人祸,你们就怨我吧。我打算说完之后就让我爹狠狠打我。现在我最最幻想的就是挨我爹的打。只有挨了我爹的打才能证明我真正回到了家。挨打所创造出的家庭气氛才是货真价实的家庭气氛。我还想单独对五茯说,五茯我真是对不起你,开始我真不打算娶你,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我知道他们是听不见我说话的,那么我得想办法。我会写字,我的字别人能看见。我桌上的抽屉里有笔有纸,我就把我要说的话写在纸上给他们看。想到我还能在厕所里写“王八看”,我就能在纸上写字。自此之后,我就要把我的意见、我的主张、我的见解都写在纸上,我仍然是我家的人。
  
  我把今后的一切都想好了,拔腿就往门里迈。可我迈不进去,双腿就像钉在地上一样。我很纳闷儿,心想刚才我还在路上奔跑过,昨晚我还在“大鸿运”满场飞,现在我这是怎么了?我低下头,看看我的腿,看看我的脚,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我穿反了鞋,脚尖对的是脚后跟。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一个反穿着鞋的灵魂是进不了家的,所以人们打发死人时都给他们把鞋倒过来穿,为的是让死人不能回家来捣乱。我不知人们为什么一想就先想死去的亲人要回来捣乱,为什么就不相信他们还会给活着的人以安慰以帮助。像我这种决心要给亲人以帮助的灵魂,我深信是大有人在的。可是他们都进不了家。


  
  我想把我的鞋正过来,我决心把我的鞋正过来。可是我的手不听使唤,这件事我怎么也做不成。人生就是这样吧,你一生做成的也许全是丰功伟绩,你做不成的却往往是一些看似不费吹灰之力的琐事,比如把一双鞋穿正。现在我无法改正我对于鞋的穿法,鞋尖的方向与我的家背道而驰,我只能在门外游走。我看见我家窗上的烛光,我听见屋内琐碎的碗筷敲击声,心都要碎了。我这颗心本来已经两次飞出过我的身体,上面已是伤痕累累,我猜它是很容易破碎的。于是我决定调整一下我的身心,再作下一步打算。
  
  我回不了家,我眼前却有青草垛。我坐在青草垛跟前倚住干枯的青草出神。大模糊婶走了过来,定住脚就往仙人峪张望。她张望一阵,唉声叹气地就进了我的家。我觉得她对我的盼望是要胜过我爹和五茯的。
  
  晚饭后村里很静,有风正从仙人峪吹上来,透心凉,吹得我直打哆嗦。人的热量是从饮食里提取的,进饮食需要肠胃。从前我和我爹吃树叶吃豌豆,树叶和豌豆虽然热量少,但多少我们也可以通过肠胃摄取它们的热量,那时我们不冷,冰天雪地里找茯苓也不冷。人一旦失去了肠胃,不思饮食自然是件好事,但也就失去了摄取热量的可能。于是我就格外怕冷。这会儿我冷得实在难以忍受,我想起我可以往青草垛里钻。


  
  钻进青草垛,果然身上暖和起来,还闻见了我所熟悉的青草的香味,我一阵迷糊……
  
  后来,垛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我惊醒,我知道这是又一个早晨来临了,这是五茯来抱柴禾做饭了。我一听声音便又想冲出去和五茯见面,我想我准是在草垛里闹出了动静。我从一道空隙里看见五茯扔下柴禾就跑,跑着喊着说:“不好,不好,吓死人啦!吓死人啦!”我爹出来了,又跑来几个人,大模糊婶也来了。我们茯苓庄就是这样,居住集中,谁家有个风吹草动,都能惊动全体村民。我看见人们已把青草垛围住,很奇怪的是十三苓也站在后面看热闹。
  
  人们都问五茯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五茯就说,青草垛里闹鬼哪。有人问怎么个闹法,五茯说,青草垛在“动弹”。有人说五茯准是看花了眼,五茯说,不是,分明是一会儿这边鼓个包,一会儿那边鼓个包。人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想对策。有人建议把垛刨开,我爹就反对。他坚持说五茯看花了眼,说是把垛刨个乱七八糟还得他收拾。终于有位聪明人说,找几根大杆子往里捅捅。正好我家院里有的是现成的镐把儿、锨把儿,人们涌进院子拿出棍子,冲着草垛便捅。他们七捅八捅,棍子不断戳在我身上,疼得我直躲。我东躲西躲,草垛里自然就又有了动静。这下好了,一村子人都看见了青草垛的“动弹”,人们惊叹着四散,妇女们跑得最远。只有大模糊婶不动地方地面对草垛东扯扯西看看,这使我更加蠢蠢欲动地要冲出去跟大模糊婶说话。大模糊婶却忽然跑开了,我猜这是我又一次使草垛动弹的缘故。我看见大模糊婶跌跌撞撞地差点摔倒在地上,心里一阵悲伤。我觉得大模糊婶到底老了,腿脚不如从前了,从前她是格噔格噔地跑上大土坡的……
  
  大模糊婶跑了,跑着去找我爹。又有聪明人说,青草垛里有东西定而无疑,也许这就是灾星降临。还说昨天晚上他观过星象,见有一团白光从仙人峪飘浮而来,那白光在我家门口转游许久,又在青草垛前徘徊一阵,就不见踪影。有人问他那团白云有多大,他伸手比了比,说,像个搪瓷缸子差不多。又有人说,这准是个天外来客。有人说,天外来客也不是好东西,现在是想想怎么对付它。众人七嘴八舌一阵,都把目光转向我爹。我爹又把目光转向大模糊婶,平时我爹一没了主意就去问大模糊婶。大模糊婶说:“既是真有人看见有物件飘进了青草垛,就不如把草垛点着烧了。咱不能让全村人都腻歪这一垛青草,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哟!”
  
  大模糊婶一说烧草垛,人们便又兴奋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早有人掏出了火柴,还有人掏出打火机。他们把火柴划着,把打火机打着,伸到青草垛上就点。干枯的青草刹那就被烈火笼罩。我想冲出去,左冲是火,右冲是火,我在火里扑楞着,一定像只火鸟。我扑楞一阵,就觉得浑身都被火舌灼得滋滋作响,我看见我的肋骨一根根燃烧起来,我成了一个火灯笼。接着我的头骨,我的肩胛骨,我的尺骨、挠骨、肱骨、股骨都和青草一起燃烧起来。人们不顾我的死活,还在不断地用棍子把火堆搅旺,我和着青草垛又燃烧一阵,终于变成一块通红的木炭。最后,当我的心脏也被大火烧成一个火团的时候,我便再也不知我的去向了。
  
  西县的县报和电视台最近都报道了一则最新消息,称:本县西部山区茯苓庄,近日发生一桩奇事,先是有位名叫冯一早的青年在收购镐把儿时失踪于马蹄梁;三天后有目击者发现一团白色飞行物落人冯一早家的青草垛。接着,冯一早新婚三天的新娘去草垛前抱柴禾做饭时,发现草垛内正闹动静。尔后全村人都看见了这“动静”的再闹。于是村人点燃了草垛,草垛顿时化为灰烬。只在人们打扫灰烬时,见有个白搪瓷茶缸被烧得七扭八歪,上面的两朵牵牛花倒还隐约可见。据冯一早的父亲冯七早、新娘五茯、邻居大模糊婶称:冯一早出门那天就是带着这个缸子上的路。那日新娘五茯亲自把这缸子绑在了冯一早的腰带上,除此冯家再无第二个缸子。又据那位看见天外来物的目击者称:这缸子很像那晚坠入青草垛的那团白光。
  
  该消息最后还提到,冯一早失踪前曾为县雪芹中学学生,相貌平平,人聪慧,又因跳舞闻名于县城,素有西县舞星之称。
  
  与这条消息并列的是大鸿运夜总会衣物不翼而飞的怪现象,撰稿人对这条消息措辞文雅严密,没有涉及“屁股”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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