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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在我的记忆里,一切波折的起因都是因为这个。要是二叔不练拳,或者二叔的拳练得不好,我想我的整个人生会安定许多。不光是我,或许整个曹州城也会安生许多。
  
   到了家门口,我正要推门而入,忽然停住了。我悄悄透过门缝往里看,院子里站着几个陌生的年轻人,清一色的青衣盘扣、硬底薄靴,练家子打扮。为首的一个朝 二叔拱拱手,左脸颊上一块大青色的胎记遮住了半边眼睛,端的骇人。他说:“盘子不踩不正,暗线不顺不明。区师父,我也递过门槛了。实话招呼,咱们之间没梁 子,这次来就是跟您对对盘,亮亮青子。”
  
  这人说的是江湖上的黑话,黄河滩那片练拳的见了面,都讲这个。意思是说,我已经自报了门派,说实话,咱们之间没有过节,就是想跟你切磋切磋,试试本事。
  
  二叔笑了笑,也拱手抱拳说道:“并肩子合吾,一个城里的。挂彩喂水就怕碎。一套穿心锁子甲,半盏雨后碧螺春。咱们讨个茶话。”
  
  道上不成文的规矩,别人说行话,你要是这个圈里的,也得拿行话应对,要不显得不专业。二叔的意思是说,大家都是同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挂点彩还好说,但万一整出人命了,可是麻烦事。不如说说话吃个饭得了。
  
  那青年嘿嘿一笑,神色之间颇是倨傲:“挂彩喂水就怕碎。怕你碎还是怕我碎?”
  
  二叔说:“踩的盘子不正,顺的暗线不明。谁碎了都不好。”
  
  “不亮青子?”
  
  “不亮。”
  
  青年顿了一下,仿佛有些急躁,也不讲切口了,又道:“咱也别整这么多盘道了,您要是真不想动手,我们也不强求。可有一样,你亮出那套密传佛汉的本事,让我们瞧瞧。”
  
  二叔说:“大兄弟,你既然来了我这儿,应该是知道规矩。我那套拳不传外人,除了防身,也不人前显露。”
  
  青年摸了摸脸颊上的胎记,仿佛在沉思,又抬头说道:“区师父的意思是,要我逼着你防身了?”
  
  二叔沉默不语,皱起了眉头。我一看这就要动起手来,赶紧一脚把院门踹开,故意大声说着:“二叔,我回来了!”
  
  几个人被吓了一跳,都往后站了站,气氛略有些尴尬。我佯装不知,打量着他们问二叔:“谁啊这都是?”
  
  “区明,没你事,先出去玩会儿。”二叔从兜里掏出三块钱递给我,“去你杜姨那喝碗羊肉汤去。”


  
  我接过钱说:“二叔,明天老师叫你去一趟。”
  
  二叔果然没工夫答理我,朝我摆摆手道:“知道了,你快出去吧。把大门关好。”
  
  我犹豫了一下,关紧了院门。这样的事情不是头一次见。打小的印象里,奔着“密传佛汉”的名头来找二叔切磋挑战的,每年都有个七八回。我已经习以为常。二叔不愿意让我看,我就不看,只要有羊肉汤喝就行。
  
   在那个物质尚且匮乏的年代里,一碗羊肉汤对于我的诱惑几乎处于无敌状态。说到这里,先简要地介绍一下曹州城。曹州城是一座古城,在鲁地西南,下辖八县。 史书上说此地“民风悍勇,多匪气,草莽横行”。一句话就把全城的老百姓定了性,但因为是古代官方文件,谁要觉得不妥那就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而其他 大部分的老百姓就会变成“不明真相的群众”。所以曹州城一直是这么个形象定位,没人给它平反。况且,曹州城确实还保留着整个黄河流域仅存的最后一片武林, 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摇摇欲坠,苟延残喘。
  
  这一番描述显得曹州城很落后,很不发展很不和谐。其实也不全是这样,一座偌大的城池, 还 是可以找到不少亮点的。在70年代,城里最好的建筑是歌舞厅和县政府。80年代,最好的建筑是夜总会和县政府。90年代,最好的建筑是洗浴中心和县政府。 县政府作为某种代表,很大气地坚持着与时俱进的优秀传统,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学了代数之后,我就想其实两个建筑里的人大可以化繁为简,都搬到一个建 筑里去住,这在术语上叫合并同类项。
  
  我家住的后面就是一条老街,一条非常老非常老的街,老到周围的房子青砖斑驳,根本不知道是哪个时代遗留下来的。一条几乎没有水流的河上有一座同样斑驳的石桥,上面还雕刻着难以辨认的篆字。这一切都是老街的身份象征,是它虽然斑驳但依然能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的资本。
  
   老街平时颇为热闹,卖老鼠药的卖铁器的卖梅兰竹菊的都有。只不过那天已近黄昏,街上有些冷清。我的目的地是老街的尽头,那里有家羊肉汤馆子,三代祖传, 味道一流。更重要的是,可以无限添汤。店主是个丧偶的中年寡妇,姓杜。杜姨长得标致,但一直没有再嫁。她每天做的汤把人喝得肚儿圆,自己却在恪守着“饿死 事小,失节事大”的古训。每当我坐在店里,喊道“杜姨,来碗汤”的时候,幸福指数顿时飙至极点,那种期待感简直可以秒杀一切。
  
  我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三块钱,随着每一步的走动,期待感都在慢慢地升温,让我想起来那只泡在温水里的青蛙。其实关于这个,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虽然在这里我还是说了出来。
  
  我跟同学王二胖子做过一个大逆不道的实验。王二胖子抓了几只身强力壮的青蛙,把一只丢在锅里的冷水里,然后慢慢加热。本来安逸游弋的青蛙焦躁起来,我说,难道它要跳了?

  
  就在我说话的一瞬间,灭绝人性的王二胖子竟然拿了一个网罩扣在锅上,然后青蛙开始疯狂跳跃,试图逃生,但都被网罩拦了下来。我一把推开王二胖子拿掉网罩,青蛙一跃而出。
  
  我跟王二胖子面面相觑,良久无言。过了会儿,王二胖子说:“这跟书上写的不一样啊,蛤蟆应该慢慢死在水里啊。”
  
  我说:“可能是笔误。”
  
  王二胖子站起来,默不作声地把水烧开。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这家伙真是邪恶到底了。
  
  王二胖子又抓起一只看起来比较强壮的青蛙,蠢蠢欲动。我往后退了一步,唯恐青蛙跃起的时候会溅到自己身上热水。王二胖子一松手,青蛙在空中还做着蹬腿的姿势,接着“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我暗道,它要跳了。
  
  说时迟,那时快。青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烫死在了锅里。我跟王二胖子目瞪口呆了半天,过了会儿,王二胖子说:“这应该是个意外。”
  
  我知道他还想再试,赶紧说:“别弄了,青蛙又不是傻子。”
  
  王二胖子盯着青蛙的尸体说:“温水煮青蛙的故事,是语文书上还是政治书上的来着?”


  
  我说:“我记得好像是政治书上的。”
  
  王二胖子的脸色一下变了:“区明,今天的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只有你知我知。”
  
  我说:“放心吧,我懂。”
  
  王二胖子又说:“你看那只青蛙,它是不是到死也不明真相?”
  
  我说:“其实它明白。不过它被你抓住了,没有办法。”
  
  关于那只为了王二胖子忤逆真理而献身的青蛙到底明不明白真相,我们又争论了半天,结果是它可能明,也可能不明,反正又没有大量青蛙过来围观,我们也不必为此争得焦头烂额。没有围观就一切都好说,于是这件事就成了一个静悄悄的秘密。
  
  我走在老街上,满心都想着羊肉汤,忽然听到有人叫我:“这位小哥,请留步。”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步子,像中了某种魔咒。转头去看,一个穿着深蓝色道袍的枯瘦道士正盯着我。这个人瘦得两颊如削,头上绾了一个发髻,一缕黄胡子倒扎在下 巴上,稀疏的都能数得过来。他在路边摆了一个小摊,上面写着“麻衣神相,一测无常”。我光顾着想事了,没注意到还有这么一号人物。那道士深陷的眼窝中流露 出深邃的目光,若即若离地在我手上攥着的三块钱上打转。
  
  算命的我见得多了,但打扮得如此专业的还真是不多见。我问:“你叫我?”
  
  瘦道士说:“是。你我遇到即是有缘。这位小哥,我可以给你算一卦。”
  
  我问:“算一卦多少钱?”
  
  瘦道士说:“我正要收摊,刚巧遇到你,算是缘分。别人都要五块,我算你三块就行。”
  
  我暗想这家伙好毒的眼力,钱被攥成这样还能看出来。正要迈步离开,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算得准吗?”
  
  “准,准得很。”瘦道士又补上了一句,“不准不要钱。”
  
  我心想他肯定算不准,就是骗吃骗喝的嘴把式而已。我们学校门口靠这个混饭吃的多去了,只不过都没他这身行头专业。我说:“真的不要钱?”
  
  瘦道士强调道:“是算得不准不要钱。”
  
  “那好。”我往他跟前一站,“你算算我叫啥。能算出来,这三块钱给你。”
  
  (二)
  
  瘦道士捋着自己的胡子,摇摇头说:“算不出来。”
  
  我愣了一下,问他:“那你都能算出来啥?”
  
  “看到了吗?”瘦道士指指自己的桌子,“麻衣神相,一测无常。我只算无常的,有常的我不算。你的名字已经取好了,就是有常的,我不算这个。只测未来,不测过去。”
  
  我一听这话,扭头就走。刚迈步,瘦道士就叫道:“小哥,告诉我名字,我先免费给你算一卦。算得不准,分文不收。”
  
  我站住了脚步,心道给他次机会。说:“我叫区明。”
  
  “哪个区?”
  
  “欧洲的欧,去掉那个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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