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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甄宝玉与“长廊效应”

  少时读《红楼梦》,常感无趣、甚至感到是画蛇添足,是败笔的有关于甄宝玉的段落。早在第二回,贾雨村便谈到他教过的学生中有这么一位甄宝玉,性格与贾宝玉无异。其后偶而提及,没出来人物也没出来瓜葛。到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府遣人来送礼请安。甄府四个女人一见宝玉,立刻反映贾宝玉、甄宝玉模样性格均极相似。然后宝玉对着镜子睡觉,梦中见了甄宝玉。如此这般,甄宝玉的事迹又没了。直到后四十回高鹗续作中,九十三回,甄家势败,“甄家仆投靠贾家门”,一百一十四回中,“甄应嘉蒙恩还玉阙”,甄家的事又露了头,一百一十五回,“证同类宝玉失相知”,两个宝玉相见,甄宝玉已“改邪归正”,大讲“文章经济”“为忠为孝”了。除了一忽儿与贾宝玉相似相同,一会儿与宝玉分道扬镳,起一个并无趣味的正衬反衬的作用以外,甄宝玉在书中完全不是个活生生的人物。甄宝玉的故事,完全不是一个生动有味,更不是一个真实可信的故事。
  
  尽管如此,甄宝玉的故事还是令人思索揣摸。特别是五十六回,写完探春、宝钗之治家有道(有道也是白费力气!)后,宝玉对着镜子睡去,梦中进了另一座大观园,见了另一批鸳鸯、袭人、平儿式的丫环,得知那里有另一个宝玉而自己在那里却变成了“臭小厮”,然后又进了另一个“怡红院”,看到了为另一个“妹妹”的病“胡愁乱叹”的“同样性情”的宝玉,而那个宝玉还说:“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这样的描写十分不寻常,读来令人悸然心动,甚至令人惊心动魄。


  
  麝月后来评论说:“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认为镜子能反射或牵动一个人的灵魂,认为照相会摄走一部分人的灵魂,当然,这是由于对光学理论与光学应用技术材料的无知。但让我们设想一下,当人们第一次在镜中在照片上看到自己的清晰形象时,当是十分激动的。人为万物之灵,但是人不借助反射是看不到自己的形象的,人只能借助镜子或其他对于光的反射能力较强的物体(如水)来观看自己的虚象。人的自我观察的前提在于把自我的形象分离出去,独立出去或半独立出去,使自我的形象能成为自我主体的客观的对象,使自己能成为自己的客体,这是一个飞跃,这个飞跃实现于照镜子这一行动中。照镜子这一日常举动包含了巨大的意义,包含了深刻的触发与启迪,包含了惊心动魄的意义。除了人,没有什么别的动物能产生观察自己的愿望,能理解自己的形象的反射的意义。所以伊索寓言中的狮子,见到河里的另一个“狮子”时,要跳下去与之搏斗。而民间故事中的猴子见到水中的月亮时,要一个与一个联结起来去捞月亮。由此可见,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企图客观地去观察他与了解他,实是人类的一大灵性。
  


  人为万物之灵,在于他的意识。意识的前提是主观与客观的分离,即客观大千世界成为意识的对象,而自我成为意识的主体。世界是客观的、无限的、永恒的、自在的,归根结底是没有意志愿望与情感的,主体的自我意识及与世界的分离意识是短暂的乃至脆弱的,但又是充满了灵性、感悟、欲望与思想智慧的万物之灵独有的本领与体验。他的肉体是非常有限的,所以他在有生之年常常为这种局限性而痛苦;然而他的心灵又是无限的与自由的,至少在理论上是不受限制的。以有限之身思无限之大,以有限之生命思无限之寂寥,这是万物之灵的独有的痛苦,也是万物之灵的独有的骄傲。
  
  如此说来,人的意识的基本矛盾一是主观与客观的联结与分离,自我与世界的联结与分离。由此而生种种的哲学与科学。二是此岸与彼岸的联结与分离,生命的短暂与感悟的无限的联结与分离。所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由是而生种种的宗教、哲学、艺术。三是灵魂与躯体的联结与分离。由是而生种种的喟叹,种种的艺术与宗教。而在这三大矛盾之中,自我是主体,这是不错的。但自我同样可以观察自我,省视自我,反思自我。这后面的三个“自我”,便又变成了对象,变成了客体,变成了被一个超脱的、与无限的世界与灵魂契合的自我的怀着悲悯与智慧所面对的渺小的个体。这也就是说,人的意识不仅在于主观与客观的分离,而且在于主观与主观的分离;不仅在于自我与世界的分离,而且在于自我与自我的分离;不但有此岸与彼岸的分离,而且有此岸与此岸的分离;不但有灵魂与肉体的分离,而且有灵魂与灵魂的分离。能不能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来清醒的审视自我,这可以说是悟性的根本标志之一。因为说到底主观仍然是客观的一部分,自我是世界的一部分,此岸是彼岸的一部分(序幕或者插曲或者变奏),灵魂是肉体的一部分(能量或者升华或者特性)。反过来说,客观是主观的材料,世界是自我的舞台,彼岸是此岸的想象(恐惧或者向往),肉体是灵魂的暂时依托。自我和世界都是一分为二的,互相观照而又自相观照的。所谓自我感觉,所谓自我意识,所谓自我批评,所谓自我陶醉……所有这些用自我+动词组成的短语都包含了自我的相互分离,包含了一个相对比较超脱比较客观比较冷静和富于思辨能力的自我与另一个相对比较现实比较主观比较热情和充满欲望情感的自我的分离的含意。
  
  而这种分离的最直接最浅露的表现莫过于照镜子——自我观照。人生有一双眼睛,眼睛是人类的骄傲。借助于科学技术器械的帮助,我们的眼睛可以“看”到几十万光年外的星球,可以看到细胞膜细胞液的运动,可以看到机械的内部或人体内脏,当然,可以看到大千世界的颜颜色色与形形状状。然而可悲可叹的是,一个最切近最普通的对象他却看不到,那就是他自己的眼睛。人永远不可能用自己的双目直接看自己的双目与紧围部分。为了看到自己的面容,人们只能求助于反射性能良好的材料。人们终于发明了用玻璃、水银等制作的镜子,比在井里“照镜子”当然要好,比中国古代的铜镜也要好得多。可以想象人们发明镜子或第一次使用现代高清晰高保真镜子时的兴奋乃至惊恐心情(所以有照镜侵魂之惧)。而看镜子里的自己实际上不是直接看到自己,那只是看到自己对光的反射在镜面上的再次反射,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虚像而已。在照镜子的同时,最激动人心之处恰在于人们发现了另一个我,一个是照镜子的实我真我,一个是镜中映射出来的虚我假我,这不就是自我的分离吗?如此说来,宝玉照镜而眠,梦到另一个宝玉,不就以“小儿科”的手段,表达了这样一个相当深邃动人的感悟吗?


  
  扩而言之,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发光或基本上不发光的。我们能被别人看见是因为我们都反射了自然光或灯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是镜子。唯物论的反映论强调我们每个人的大脑都具有类似镜子的功能。现实主义的文学理论则喜欢谈论文学是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中映射着社会与人生。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曹雪芹才是第一个真宝玉,大宝玉。在《红楼梦》的所有人物中,宝玉最富于作者的自传色彩。当曹雪芹写这部书的时候,当他怀想起少年时代的一切的时候,少年时代的曹雪芹——在很大程度上是贾宝玉的原型——便是作家曹雪芹脑海这面大镜子中回射出的第一个虚像,我们可以称为“宝玉”,当把“宝玉”置之文学这面镜子的映照之下,予以发挥发展提炼引申之后,便成就了书中衔玉而生的贾宝玉,即“宝玉”了,这位“宝玉”仍在寻求对自我的审视,于是出现了甄宝玉,出现了“宝玉”。而甄宝玉在宝玉的梦中宣称在自己的梦中见到的那个宝玉,便是“宝玉”了。他们互为映像,互相观照,一个连着一个,一个派生一个,就像两面镜子对照,会照出无穷长远的无穷镜子来,就像放一件物品在两面对照的镜子中,会映出无穷系列的无穷物体来。这种光学反射上的“长廊效应”,正是由曹雪芹而石,由石而玉,由玉而贾宝玉,由贾宝玉而甄宝玉的根源,也可以说,这是一种自我观照上的“长廊效应”,自我意识中的“长廊效应”。
  
  这里,作为书中人物,当然先有无生命的、自在的“石兄”——宝玉,再有贾宝玉。贾宝玉之所以假——贾,因为按作者于书首所讲的观点,人生本身就是一种虚幻。而对于人生之“真实”而言,文学之“真实”,文学之人物不过是真人生真人物之虚的即假的“像”。贾宝玉的锦衣沃食,贾宝玉的多情多感,贾宝玉的没落衰微,其实都是一种幻化了的假象。除此而外,从封建正统的观点来看,作者也无法否定这位宝玉二爷的“不肖”“无能”“无事忙”“顽劣”“呆痴”“下流”“邪癣”,总之,你尽可以给他扣上许多贬词。贬来贬去,他又像一块宝玉一样的聪慧、洁净、通灵、有悟性。从他的自我评价来说,在一切的女性美(包括男性如秦钟的女性美)面前,他只感到自惭形秽,只感到自己是个“浊物”。这样,他当然只能是贾宝玉。而与他又相同又相异的另一个自我,另一个自我的参照物,便是甄——“真宝玉”了,可惜的是,这个甄宝玉没有写出什么名堂来,不知一百一十五回对甄宝玉的描写是否也是高鹗的不符曹氏原旨的拙劣多了的续作。笔者倒宁愿认为,世界本来就是贾宝玉好找,而真宝玉难求的。从“假语村言”的小说家的眼光,从“色即是空”的过来人的眼光来看,不但宝玉是假,其他又如何不假?
  
  这种自我的一分为二现象,搞得严重了,会不会成为精神分裂——精神病?例如一种妄想型的病人常常认定自己是另一个人或另一件物:例如认定自己是杀人犯或是一棵树。这样,贾宝玉的梦遇甄宝玉,完全可以作为一种异态(非常态)的心理活动来研究。贾宝玉与书中其他人物的一大区别在于他的精神病或准精神病病史。除了他与凤姐一起犯过疯病——书中解释为赵姨娘、马道婆的做祟——外,他的数次摔玉,他的错把袭人当成黛玉来表白爱情——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他的吃胭脂之类的习惯,他的认真相信小丫头关于晴雯死后掌司芙蓉花的胡言,他的坐在山石上出神达“五、六顿饭工夫”“不觉滴下泪来”,确实有某种精神病态、精神异态的味道。人们在这种病态异态之中,由于放松了有意识的自我的控制,常常会反映出更深层的精神活动、精神状态,至少能反映出精神生活中不为人知的另一些层面。通过写这种异态病态来深刻地写人,已成为一些现代作家常用的写人物的方法。无师自通,长廊效应,正因为曹雪芹对贾宝玉这个人物的心灵体会得太深太透了,他早已运用了这种方法。从写作技巧的观点来看,这也是令人赞叹不已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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