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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锦瑟》的野狐禅

  从去年不知着了什么魔,老是想着《锦瑟》,在《读书》上发表了两篇说《锦瑟》的文章。后来,今年又在《读书》上读到了张中行师长的文章。仍觉不能自已。
  
  默默诵念《锦瑟》的句、词、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些句、词、字在我脑子里联结、组合、分解、旋转、狂跑,开始了布朗运动,于是出现了以下的诗,同样是七言:
  
  锦瑟蝴蝶已惘然,无端珠玉成华弦。庄生追忆春心泪,望帝迷托晓梦烟。日有一弦生一柱,当时沧海五十年。月明可待蓝田暖,只是此情思杜鹃。
  
  全部用的是《锦瑟》里的字,基本上用的是《锦瑟》里的词,改变了句子,虽略有牵强,仍然可读,仍然美,诗情诗境诗语诗象大致保留了原貌。
  
  如果把它重新组合成长短句,就更妙:
  
  杜鹃、明月、蝴蝶,成无端惘然追忆。日暖蓝田晓梦,春心迷,沧海生烟玉。托此情,思锦瑟,可待庄生望帝。当时一弦一柱,五十弦,只是有珠泪,华年已。
  


  再一首,尽量使之成为对联风格:
  
  此情无端,只是晓梦庄生望帝,月明日暖,生成玉烟珠泪,思一弦一柱已。(上联)
  
  春心惘然,追忆当时蝴蝶锦瑟,沧海蓝田,可待有五十弦,托华年杜鹃迷。(下联)
  
  阅读效果同样。
  
  除了说明笔者中邪,陷入了文字游戏、玩文学的泥沼——幸有以救之正之——以外,还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了中国古典诗歌中每一个字、词的极端重要性,相对独立性。真是要“字字珠玑”!做到了字字珠玑,打散了也还是珠玑,打散了也还能“各自为战”!
  
  《锦瑟》共有实词:锦瑟、弦、柱、蝴蝶、杜鹃、月、珠、泪、日、玉、烟;有半实半虚的词:五十、一、晓、梦、春、心、沧海、明、蓝田、暖、此情、追忆、当时;有动词和系词:无、思、迷、托、有、生、待、惘(然);有典故人名:庄生、望帝;还有比较虚的词:只是、可等(我按自己杜撰的中西合璧的词的划分法),其中弦、一字凡两见(生亦两见,一为人名,不计)。看来,这些字、词的选择已经构成了此诗的基石、基调、基本情境。这些字、词之间有一种情调的统一性、联结性,相互的吸引力,很容易打乱重组。诗家选用这些字、词(在汉语中这二者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字也是有相对独立的意义的),看来已经体现着诗心,体现着风格。
  
  其次,李商隐的一些诗,特别是此诗,字词的组合有相当的弹性、灵活性。它的主、谓、宾、定、状诸语的搭配,与其说是确定的,明晰的,不如说是游动的,活的,可以更易的。这违背了逻辑的同一律、否定律与排中律,这也违背了语法规则的起码要求。当我们说“人吃饭,马吃草”的时候,是不能换成“人吃草,饭吃马”的。但这种更换在诗里有可能被容许、被有意地采用乃至滥用。原因在于,这样的诗,它不是一般的按照语法—逻辑顺序写下的表意—叙事言语,而是一种内心的抒情的潜语言、超语言(吾友鲁枢元君的洋洋洒洒的大作《超越语言》对此已有大块论述,笔者当另作专文谈及)。汉语本来就是词根语言(有别于印欧语系的结构语言与阿尔泰语系的黏着语),在这样的诗中,词根的作用更大了。但不同的排列组合也不可忽视,好的排列会带来例如陌生化之类的效果。如笔者的入魔而成的诗、长短句中的“庄生追忆春心泪,望帝迷托晓梦烟”“杜鹃、明月、蝴蝶,成无端惘然追忆”“沧海生烟玉”“五十弦,只是有珠泪,华年已”“此情无端”“春心惘然”等,都是佳句妙句。
  
  第三,诗是真情的流露,这是绝对无可怀疑的。但这种流露毕竟不是擦一下眼角、叹一口气,里面包含着许多形式,许多技巧,许多语言试验、造句试验,许多推敲锤炼。近几年的新诗,其实也是很致力于这样做的,如舒婷、傅天琳的诗。至于一首耐咀嚼的诗,如《锦瑟》,甚至能够产生一种驱动力,使读者继续为之伤脑筋动感情动文字不已。这简直是一种物理学上不可能的荒谬的永动机。当然,不仅《锦瑟》是这样。但《锦瑟》尤其是这样。同属玉溪生的脍炙人口的《无题》诸首,请读者试试如法炮制一下,远远达不到这种效果。这说明《锦瑟》的诗语诗象,更浓缩,更概括,更具有一种直接的独立的象征性、抒情性、超越性和“诱惑性”。而李商隐对这些诗句的组合,也更加留下了自由调动的空间。
  
  第四,笔者“改作”的一首歪诗,两首非牌性(套用音乐上的“无调性”一词)辞章,不妨可以作为解诗来参考。即通过这样的“解构与重构”,可以增加我们对原诗的理解。例如本诗首句,历代解家皆以“锦瑟无端”或“五十弦无端”解之,即认定“无端”是说的锦瑟、弦,这样解下去,终觉隔靴搔痒。试着组合一下“无端惘然”“无端追忆”“无端此情”“无端春心”“无端晓梦”乃至“无端沧海”“无端月明”“无端日暖”“无端玉烟”……便觉恍然:盖此诗一切意象情感意境,无不具有一种朦胧、弥漫,干脆讲就是“无端”的特色。看来,此诗名“锦瑟”,或是仅取诗的首句首二字,是“无题”的又一种;或是以之起兴,以之寄托自己的情感。而这个题的背后,全诗的背后,写着美丽而又凄婉的两个字,曰“无端”也。此诗实际题名应是“无端”。“无端的惘然”,这就是这一首诗的情绪,这就是这一首诗的意蕴,在你进行排列组合的试验中,没有比这两个词更普遍有效的词了。这么说,这首诗其实是写得极明白的了。

  
  再如庄生梦蝶,望帝化鸟,典故本身是有来有历有鼻子有眼的,用来表达一种情绪,其实不妨大胆突破一下。庄生春心,庄生明月,庄生沧海,庄生锦瑟,庄生蓝田,庄生烟玉,庄生华年,庄生杜鹃,为什么不可以在脑子里组合一下、“短路”一下呢?如果这样的“短路”能够产生出神秘的火花和爆炸来,那又何必惧怕烧断语法与逻辑的低熔点“保险丝”呢?这不是对本诗的潜力的新开拓吗?
  
  再以锦瑟做主语吧,锦瑟梦蝶,锦瑟迷托杜鹃,锦瑟春心,锦瑟晓梦,锦瑟沧海明月,锦瑟日暖玉烟……
  
  这是一个陷阱。这是一种诱惑。这是锦瑟的魅力。这是中国古典的“扑克牌”式文学作品。这是中华诗词的奇迹。这是人类的智力活动、情感运动的难以抗拒的魅力。这也是一种感觉,一种遐想,一种精神的梦游。这又是一种钻牛角的苦行。这当然是不折不扣的野狐禅。
  
  走远了。魂兮归来!
  
  199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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