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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对李商隐及其诗作的一些理解下篇

  所有这些诗都是重要的,有意义的,但李商隐之所以为李商隐,李商隐之最最独特的创造与贡献,却不在于或主要不在于这些诗,而在于他的那些为数并非很多 的意境迷离、含义曲奥、构思微妙、寄寓深遥的七律“无题”诗,及风格接近于这些《无题》的一些诗,如《锦瑟》《重过圣女祠》《春雨》等。
  
   “相见时难别亦难”,一句诗胜过多少当哭的长歌!其实诗语本身写得明白如话,差不多是大白话,而又概括了多少人生的痛苦!离别是痛苦的,是难的,“生离 死别”“最是人生伤别离”“离情别恨”是写不完的“永恒”题材。然而,相见也是难的,相见的机会难得,即使见了又怎么样?相见便能相知相印相聚合相对话, 一句话,相见又如何能够相通呢?相见不相通,不如不相见。把“相见”的难与“别”的难相提并写,这是李商隐的创造,叫做“相见时难别亦难”。这种高度的概 括,使诗既是写爱情的,又超出了爱情。一切珍贵的、被自己想念的却又常常易于失去或已经失去的东西,不常常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常常是“来是空言去绝 踪”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与“来是空言去绝踪”,两首七律都是头一句便给读者“当头棒喝”,头一句便把欲哭无泪或有血有泪的苦 衷“轰炸”在读者头上。比较起来,两个“难”稍自然些,婉转些,难只是难罢了,还不就是“空言”,就是“绝踪”,还没有“空言”与“绝踪”那样决绝。而 “来是空言去绝踪”便是横空出世,突兀得紧,太悲哀了,太痛苦了,给人一个“休克”,令人一下子喘不过气来。接下去,一首是“东风无力百花残”,一首是 “月斜楼上五更钟”,孤立地看,这两句只能说是平平,与前句连起来看,使节奏得以舒缓,使深度的情感获得一个画面,获得一种可感知的、自然的与人世间的外 观。东风无力,百花凋零,月斜楼上,钟漏五更,端的是愁煞人也!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千古妙联,浑如天成,工整 贴切,无懈可击,悲苦执著,“到死”“成灰”,是大悲也。当然爱情,当然际遇,当然悼亡,当然怀旧;生老病死,诸种烦恼,焉得不悲!“方尽”“始干”,仍 有节制,知止而后有定。或改之为“春蚕到死丝不尽,蜡炬成灰泪未干”(笔者少年时听一位有学问的大姐这样讲过),不断吐丝,一味流泪,其实反而乏味。丝尽 了,泪干了,“惘然”了,肃穆中产生出一种无言的战栗,是真境界。底下“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其心眷眷,其情依依,有一种女性的细腻与纠 缠,有一种相互的依恋与关注;晓愁云鬓,应是女性,应觉月寒,则是女性对男性的体贴。“但愁”是自己愁,是陈述,“应觉”是别人觉,是虚拟,是代言。如果 自己说自己“应觉”如何如何,也是大大地把自我对象化,自恋化了。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 绣芙蓉”,四句精当有余而浑厚不足,功力有余而气象不足,但仍然是李氏精品。啼难唤而有梦,墨未浓而成书,蜡照能以半笼,麝熏终可微度,大悲哀大绝望的冥 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聊可自慰,聊胜于无。诗人是悲哀的,因为真正属于他的唯诗而已,诗人又总是差可自慰的,因为当他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爱 情、失去了前程又失去了财富之后,甚至在失去生命之后,他还有几首诗留在那里!


  
  两诗的尾联都写到“蓬莱”“蓬山”,“蓬山此去无 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写法相异相反,情致则相沟通。一种没有希望的希望,一种尚有希望的无望,在海上的虚无,在仙 山的缥缈,既是此去无多路,又是相隔一万重,这里难道还存在着远与近,一万与无多的差别吗?刘郎何人,青鸟何禽,已恨也罢,殷勤探看也罢,一切的一切又有 什么二致呢?
  
  与这两首《无题》相比,“昨夜星辰昨夜风”的起句要亲切、自然得多。昨夜是切近的,刚刚发生记忆犹新的,昨夜又是已 经逝去了,甚至是一去不复返的。昨夜这个词就充满张力,昨夜本身就是诗,是歌,像那首著名的由曼陀瓦尼乐队演奏的轻音乐——Yesterday。星辰是清 晰动人的,却又是不可接触的。风拥抱你并且撩拨你,却又是原本无形,终于无迹的。起始一句已经充满了张力,充满了摇曳感,悲哀中呈现出潇洒来,难得之至。
  
  “画楼西畔桂堂东”,一西一东,确定的地点,摇摆的视角,迁移的视线,明确的空间位置后面有不确定的且西且东,主观感受,谁能不感到呢?
  


   明确的时间和地点后面是高度概括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不由自主的“身”与自由的“心”的相伴随,是没有翅膀、无法飞越的遗憾与一点 灵犀、终相通达的慰安的相联结。悲乎喜乎?非喜非悲。通乎隔乎?亦通亦隔。是虚枉吗?是悲极生“乐”?是哀而不伤?是终有的相知的温暖?这里面涵盖了多少 辛酸多少镇静!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李商隐的《无题》诗中还很少这样的句子,实感、生动、温馨、贴近,这几乎可 以说是快乐的了。翻遍玉溪生集,又有多少这样快乐的句子?“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送崔珏往西川》)、“金鞍忽散银壶漏,更醉谁家白玉钩” (《即日》)、“愿得化为红绶带,许教双凤一时衔”(《饮席代官妓赠两从事》)、“陶然恃琴酒,忘却在山家”(《春宵自遣》)……不多的几句,又大多与 酒、与钩戏有关,“忘却在山家”云云,未必是真的忘却,不得志的悲凉又来了,诗人很难摆脱掉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 烟”,脍炙人口的《锦瑟》此联,传达了一种不可思议、不可描述、不可企及的精神——艺术境界:迷茫、苍凉、空旷、远古而又悲戚、静穆、神秘、虔敬,无边无 际、无始无终(叫做“无端”,诗开篇便是“锦瑟无端五十弦”嘛)。这样的诗语诗境,有一种宇宙本原的品格,艺术本原的品格,是李诗诗语诗境的一种概括,也 是其诗语诗境的一个大超越,李诗中再找不着这样细腻柔情而又同时博大庄严的句子了。宜哉以此诗为李义山集之首篇也!宜哉以此诗为商隐诸诗之序(其实恐是代 序)作也!宜哉学界巨子如钱锺书氏力主《锦瑟》主题为论做诗之道也。虽然,此诗题旨未必在序诗论诗,它的概括力显然比诗本身更广泛。


  
   迷茫与悲戚的体验在商隐诗中屡见不鲜。“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这样一种软弱的、无可奈何的美,这样的性格又如何“旗盖仰三分”?看毛泽东 是怎样写雨的:“大雨落幽燕……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浪淘沙•北戴河》)、“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七律,《登庐山》)。《重过圣 女祠》写得楚楚动人,“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首句略有沧海月明的宇宙本初感、迷茫感,二句有“珠有泪”的悲戚感,但没有《锦瑟》此联的静穆 与空旷。“沦谪”云云,写得太苦亦太露。“春梦雨”联亦是千古丽句。颈联:“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文字的工整华美中透露出空间与时间(无定 所与未移时)皆非己有、“此身非我有”的迷茫。尾联“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与“殷勤探看”的“青鸟”一样,又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升华、超拔, 也是逃避、自慰,用关于天阶、紫芝、仙籍的回忆的幻想(既是回忆又是幻想,其用法与“巴山夜雨”“前溪舞罢君回顾”等略同)掩盖自己在沦谪的寂寞的碧藓前 的无可奈何。再深一步想,什么是诗?什么是李义山的诗呢?李义山的诗在李义山的人生中的位置,不就是“通仙籍”吗?是“蓬山”吗?是珠泪与玉烟吗?是“天 阶”上的“紫芝”吗?是“墨未浓”的“书”与“啼难唤”的“梦”吗?叫人说什么呢?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 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春雨》)的情感是如是的;“曾是寂寥金烬暗,更无消息石榴红”(《无题》)的情感也是如是。其他就多了,“沙禽失侣远,江树 著阴轻”(《城上》)、“谁料苏卿老归国,茂陵松柏雨萧萧”(《茂陵》)、“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幽居冬暮》)、“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蝉》)等,莫不流露出这种迷茫和悲哀。所有这些,却都赶不上《锦瑟》的境界。
  
  值得玩味的是李商隐这位诗人往往能把他的颓唐的 情绪用艳丽精致的文字加以表现。读其诗,不难感受到诗人的彻骨的(并非没有深度的)与敏感的(不无神经质的)悲哀、孤独、无奈、软弱。而从形式上看,这种 负面的情绪的表达却通过了绮美、艳丽、工整乃至雕琢的形式。就拿我们前面提到过的诗句来说吧,“金翡翠”“绣芙蓉”“珠有泪”“玉生烟”“玉郎”“红楼” “珠箔”“金烬”“石榴”“彩凤”“灵犀”“凤尾”“香罗”“金蟾”“玉虎”“芙蓉”“春心”……以及用事中的“蝴蝶”“杜鹃”“萼绿华”“杜兰香”“贾 氏窥帘”“宓妃留枕”……单纯从字面上看,也给人以金雕玉砌却涉疑俗浊、美不胜收却涉疑轻佻、感觉细腻却涉疑脂粉气的印象。我们可以容易地设想用这样的语 词语象去编织荣华富贵、侧词艳曲、闲愁幽怨、小悲小恨……却很难设想用这样的风格形式语词语象去表述一种深挚、概括、迢远的大迷茫与大悲哀。也许,这正是 李商隐之所以为李商隐,李商隐的抒情诗之所以为李商隐的抒情诗的奥妙所在吧?


  
  李白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 日之日多烦忧。”东坡曰:“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弃则弃矣,乱则乱矣,忧虽忧矣,欲归而无归矣,他们仍然保持着维护着相对比较稳定 比较洒脱比较放达的“我”,保持着“我”与昨日、今日、琼楼玉宇的一定距离。后主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里的“君”就是谪仙居士 的“我”,中国人早就会在诗中运用人称变化的手法,我能问“我”,作为主体的我能与作为对象的“我”即“君”对话,这也算得上一点清醒和超脱。而一江春水 向东流的名句,是何等美妙而又痛快的宣泄啊,这种略带夸张的表述,怎能不给读者更给作者于悲哀中带来一种快感呢?
  
  义山不同了。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蝉》),这是义山诗中少有的“我”字出现。在这首《蝉》里,“我亦举家清”的独善其身的矜持,保护和保持“我”的“清”的 意图,毋宁说相对其他众多的同一个诗人的诗作来说是少有地积极的。可惜的是,这种矜持的意图终于淹没在“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的牢骚与“五更梳欲断, 一树碧无情”的哀音乃至丧音里。“一树碧”云云,本来是艳丽的,“无情”二字续绝了,又艳丽又冰冷彻骨,这是李商隐的独特的体验吗?这是李商隐对于人生色 调的独特把握吗?当然就又羡慕又眷恋却又绝望哀戚了。能不茫然吗?“梗犹泛”“芜已平”,颇有进取心、颇能肯定人生和入世、至少不无矜持的诗人,显得是怎 样地颓丧呀!这里的“我”就是蝉,就是徒劳,就是牢骚和哀怨,哪里拉得开距离呢?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锦 瑟》),试以此联与谪仙的“弃我去者”句比较,义山是怎样地缠绵和不可解呀!李白曰:“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历史上并无李白弄舟江湖的记 载,但李白确有这种气质。义山讲了一回鸱鸟鹓雏江湖扁舟,似乎连自慰的作用也极有限。“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 观》),八年之后[1],诗人甚至连因服母丧而身闲也自觉羞辱了。可怜的诗人,你“羞”什么呢?太不够浪漫了啊!
  
  杜甫曰:“感时 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溅泪”与“鸟惊心”是善感的与富有想象力的,“感时”“恨别”,却是历史的与具体的。商隐曰“珠有泪”,曰“春心莫共花争 发”,迷茫得多,无边无际得多。历史的具体的痛苦可以得到历史的具体的解脱并转化为快乐,所以老杜有“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之类的句子。迷茫 无际的悲哀却是无依无傍无解的。这位诗人又是怎样地不够现实、不够历史和具体!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 瑟》)、“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无题》)、“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无 题》)、“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春雨》),以及“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 原》)……李商隐的这些历久不衰而且广泛流传的句子似乎更钟情、更深邃、更彻骨、更弥漫,也更具有一种原发的语言(即尚未完整地符号化与规范化的“心 语”)、原发的诗情(即更多的是一种灵感、一种情绪,一种悟觉)的性质。这里,一方面是由于诗人的遭际,他像一颗注定了不能发芽的种子,却一直有着成长为 参天大树的梦。“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后主总还有往日的幸福的回忆。李义山去回忆什么呢?“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后 主惦念的对象也是具体的与清晰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的梦里仍然保留着欢乐的往事。商隐呢,“一弦一柱”思念的华年旧事当中可没有什么车水 马龙、花月春风,而只有庄生化蝶的迷失、杜宇化鸟的伤恸。他想象的蓝田玉本身也是烟一样地缥缈,不是“应犹在”而是“无定所”(《重过圣女祠》)、“未有 期”(《夜雨寄北》)、“断无消息”“更隔蓬山一万重”(均见《无题》);即使做梦也无法“贪欢”,而是“为远别”而“啼难唤”。最后的结论呢?“来是空 言去绝踪”“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更加彻骨的悲哀!
  
  中国古代的一些大诗人,认真地严肃地把自己摆进去写爱情诗的极 少。《长恨歌》也好,各式的“怀春”“闺怨”也好,柳永、温飞卿的词也好,他们多是以一种或多或少的玩赏的态度来写爱情特别是女人的爱情生活的。《长恨 歌》好一些,但也有“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这类的句子。戏曲里的爱情表现如《拾玉镯》就更没分量。李商隐也有这一类诗作,如《又效江南曲》等,影响 不大。陆游《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韦庄诗“油壁香车不再逢……”写了自己的内心的秘密,写爱情写得确实“触及灵魂”“刺刀见红”,便觉深 挚得多,庄严得多。这样的诗表达了诗人的爱情生活中的永远的遗憾与灵魂的寂寞,便决然地没有了调情一类的轻佻。李商隐的爱情生活则更隐蔽,虽然有各种传说 记载,但李诗中绝不直言其人其事,连“错、错、错”“莫、莫、莫”这样的够含蓄而终于抒其胸臆的语言也没有。李商隐总是用一些形象、用一些典故、用一些似 比似兴似赋的咏物咏景咏情咏事的诗语来塑造一种特殊的意境,塑造诗人的深不可测的内心体验的某种外观。“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仿佛什么都没 有说,又把什么都表达了。深刻地、敏锐地、痛苦地却又是相当隐晦地抒写自己的内心世界,把情感写得如此切肤、如此彻骨、如此温柔又如此美丽,既表达着男性 的苍凉,又体贴着女性的哀婉,这就是也只能是爱情,只有爱情才有这样的品格和力量。对于爱情的体验,这是成就李的抒情诗的独特风格与独特魅力的一个重要因 素。
  
  对于天才的诗人来说,含蓄乃至隐晦的代价是不会白白付出的。这里的含蓄和隐晦不是一种廉价的(例如怪字僻词、颠倒语序之类的 文字游戏式的)遮眼法,像如今某些新潮诗人那样。这里,含蓄和隐晦正如艳曲侧词一样,只是表面现象,其实质是对于感情的深度与弥漫的追求。爱和恨都不是无 缘无故的,当然,深到一定的程度,爱和恨又都不是一缘一故那样有端的了。这个道理和临床诊病一样,小病是有端的易解的,受凉而感冒、过食而拉稀,谁不清楚 明白?得了癌病,死了,反而难以用一时一事解说清楚,这并不是因为病人吞吐“主诉”也不是由于医生不谙脉理。比如前面说过的诗人的那种茫然和悲戚,是政治 上的失意、是爱情上的失意、是令狐党派的不见谅、是王氏的夭亡造成的么?肯定有关,同样肯定的是诗人的全部气质、性格、遭遇所形成的一种精神品格、艺术品 格,造就了他的特殊的诗语、诗情、诗境。怎么能用一事一人一时一地来解释他的那些无题诗与准无题诗呢?或曰爱情,或曰悼亡,或曰感遇,或曰议政,或曰怀 旧,或曰思乡,或曰言诗艺,言之有故而又聚讼纷纷,使这部分李诗具有一种独特的解释学的魅力。“巧啭岂能无本意?”(《流莺》)这些诗并非一味遮遮掩掩绕 圈子。它们提供的形象、景境、比喻与典故恰恰是很生动、很贴切,单纯从字面上看甚至是美妙华丽而又明白清晰的。“飒飒东南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春心 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其实是明明白白的;“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稍加疏注也无难解处;“相见 时难别亦难……”“昨夜星辰昨夜风……”,甚至堪称明白如话。恰恰是这些“无题”诗,至少从字面上看,比同一个李商隐的《柳枝五首》《燕台四首》和那些一 百韵、七十二韵、四十韵、三十二韵的古体诗更好懂而不是更难懂,更普及更流传而不是更曲高和蹈空,这不是很有趣吗?它们的费解不是由于诗的艰深晦涩,而是 由于解人们执著地用解常诗的办法去测判诗人的写作意图(何时何地因何人何物何景何事而写,相当于用写一份上呼吸道感染的病历的模式去写肝癌),而没有适应 这些诗的超常的深度与泛度。
  
  现在再回过头来继续探讨李商隐为何喜用一些美艳的带女性气息的语词物象来编织自己的深刻的悲凉吧。李 商隐一生追求功业与爱情,但没有成就任何功业,没有能济世、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也没有获得与功业的成就俱来的富贵荣华,显然,他向往这些富贵荣华,向往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当句有对》)的宫廷生活。他追求爱情,王氏的夭亡给他以沉重的打击,与王氏的婚姻使他在功业追求上付出了惨重的代 价,他与其他女性的感情纠葛我们不详,但不论与女道士风流一番也罢,狎游也罢,都无法真正地酣畅并满足他的精神的与情感的渴求则是显然的。他聪明、敏锐、 钟情而脆弱,对于失败、孤独、徒劳、漂泊、分离……显然比对于生活的希望和乐趣更加敏感。他充满了一个智者、一个情种、一个自视甚高而时运不济者的悲哀。 外务的失败使他“向内转”起来了,在发掘自己的内心世界方面,很少有哪个中国的古代诗人能够与他相比,他的内心世界悲哀而又美丽——用美丽装点了悲哀,又 用悲哀深邃了美丽。他对于荣华富贵的向往,对于爱情的向往,最后只是通过诗来虚拟地实现,来画饼充饥(无通常的贬义)。画饼充饥如果不包含轻视或排斥稼穑 与炊事加工的含义的话,未尝不说明了艺术的补偿方面的功能。他的诗的悲哀是用金玉珠凤的华美材料构筑的,原因就在于此。“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 趋”(《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还京》)的激愤之语,与“鹓雏”之叹一样,则是另一种诗的补偿,另一种画饼充饥。其实正像李商隐没有得到功名、爱情一样,他 也没有得到“江湖”“天地”的解脱,连卞和式的像样的戏剧性冤屈也没有。“古来才命两相妨”(《有感》),“曾苦伤心不忍听”(《流莺》),他的诗歌的成 就不是正从另一个方面说明着他这种类型的文人功业上的大失败吗?可怜的诗人,可怜的诗!
  
  199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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