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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混沌的心灵场——谈李商隐无题诗的结构上篇

  一般的诗的结构大致也如语言结构,主、谓、宾、补、定、状之属可以区分,诗的大意可以用一句——或繁或简的——话来表达。“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状语从句是也;“欲穷千里目”,条件从句也;“更上一层楼”,虚拟态动词做谓语也,主语略,大致应判定为第一人称,单数复数,均解释得通。
  
  语言结构的另一面其实就是逻辑结构。如一种是递进结构:李白的《静夜思》就是从天上的明月写到地上,再写到自己的动作——举头,再写到自己的心思——思故乡,层次分明,由远及近,由浅入深。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也是递进的,泛起若漫,点题在最后,叫做“抖包袱”结构也许更贴切。它们使我想起相声与欧•亨利的小说。“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亦属此类。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白居易的诗写得够朦胧的了,结构却非常平实有序。先说形状——无一定的形状,所以非花非雾。再说活动规律,夜来朝去,昼伏夜出。最后写的是感觉、是意象。如这似那,感觉也,不知是新感觉派还是老感觉派。春梦、朝云,意象也,有此意象统领,花呀雾呀夜半呀天明呀也就都意象起来了。这首诗的朦胧美,就是由一群意象编织起来的。
  
  杜甫的诗是公认为层次比较繁复,信息量比较大的。以著名的《喜达行在所三首(其二)》来说,“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一胡一汉,从正反两面说了自己日前的同一遭遇。“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依照时间的大顺序,又小小地回溯了一下,写了昨日的危险与刚刚获得“生还”的侥幸庆幸心情。“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用刘秀的典故概括身经的历史事变与自己的兴奋与期望。最后呢,“喜心翻到极,呜咽泪沾巾”,合乎逻辑地却又是辩证地喜极而泣起来。从过往到今朝,从险到夷,从经验到心绪,从庆幸到哭泣,其结构极“顺”极自然,完全符合语法逻辑空间时间的自然顺序,一点也不艰深复奥。我们之所以不用“行云流水”“明白如话”之类的形容李白某些诗作的词句形容杜诗,不是因为他的结构有什么麻烦,而主要是由于他写的内容深重艰难,抒情翻过来掉过去,遣字力透纸背,与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大不相同。
  
  李贺的诗艰深奇诡,想象怪诞,修辞险峻浓丽,是比较不那么好接受的,但是他的诗的结构也井然有序。以著名的《金铜仙人辞汉歌》为例,前四句是:“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兰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这都是写汉武帝的,先是主语,然后是曲折地写其已成为历史陈迹。后两句则是已经成为陈迹的汉宫景象。来去匆匆的过客,我们常常用这个话来讽刺那些煊赫一时而又没有“根”的二等政治家,其实,从生命短促历史沧桑的角度来看,谁又不是来去匆匆的过客呢?
  
  中间四句:“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想象与语言之奇绝均臻极致,几如天书。字面上的困难解除以后,便知这四句写铜人情状,也很合乎叙述表达的常理常序。魏官把金铜仙人拉了出来,感受到了东关酸风,眸子为之酸痛,四顾茫茫,唯见一轮明月还如汉时,追随着自己。此情此景能不落泪如铅水乎?经历、光景、情绪,三者的排列一如风格题材完全不同的杜诗。
  
  最后四句:“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李贺体贴入微地写铜人离去后的途中感受。“天若”句是主观感受的高度概括,苍凉遒劲,实已由想象的金人辞汉事生发了开去。此句如杜诗之概括喜极而泣然,都是从一事而及彼,举一隅而三隅返。然后回到铜仙人的征程上来,最后两句是一个电影蒙太奇。余音袅袅,怅望无穷,正宜结在此处。
  
  也可以换一个表达方式,这些诗正如绝大多数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一样,其结构可以称之为主线结构,就是说你可以从中找出一条主要的线索,或叙事而有先后,或抒情而分浅深,或状物而言形质,或比兴而因物事再及意旨……都是有迹可循,有线可依,有序可排列的。


  
  那么有没有结构扑朔迷离,无线无迹无序,令人捉摸不透的诗呢?有。其最精彩的范本就是李商隐的无题诗与准无题诗。
  
  此类诗的一大特点是既朗朗上口又艰深费解,既广泛流传又聚讼纷纭,既令人爱不释手又总是叫人觉得抓不着摸不住。“飒飒东风细雨来”“春蚕到死丝方尽”“尽日灵风不满旗”“碧文圆顶夜深缝”“梦为远别啼难唤”“昨夜星辰昨夜风”等等,从字面上看是相当明白晓畅的,而且文字本身已经很有审美价值,所以它们很易接受,与李贺的怪诞或韩愈的某些诗的拗口完全不同,诗里用了一些典事,今人看起来麻烦一点,但典事总是可以说得清楚的,清楚了就是清楚了,难点显然也不在这里。
  
  难点是在意旨的理解上。意旨理解的难处又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虚拟与前言不搭后语的语序特别是“联序”上。
  
  为什么那样虚拟那样含糊呢?除了有所不便的环境原因之外,主要是诗人这里写的不是一时一地一人一事而是自己的整个心境,或是虽有一时一地一人一事的触动,着力处仍在于去写深藏的内心,这正是此类诗隐秘丰邃不同凡响之处。义山诗是提纯了的:把一切用散文用议论用注解能表达的非纯诗的东西全部洗濯干净了,此得宋人杨万里“诗须去意方可”说之精髓者也。


  
  为什么前言不搭后语呢?除了风格形式美的需要以外,就在于作者构建的是自己的独特的心灵风景,而心灵风景不受空间时间形式逻辑的束缚。心灵是说不出道不来的,说出来的可能只是一小部分,而更多的东西全靠你在字里行间反复体味。
  
  以“来是空言去绝踪”为例,这第一句如前引白居易诗,非花非雾,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诗可诗,非常诗,情可情,非常情。第二句“月斜楼上五更钟”可就让人傻了眼了,怎么时间又是这么具体,诗语又是这么大白话起来了呢?“梦为远别啼难唤”,一种朦胧而又雅致的忧伤情境表现出来了。“书被催成墨未浓”,这一句笔力不如上联,似是先有了上句,后冥思苦想搜索出来的;但此联两句同一种色调,尚属易解。“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象征比喻些什么只有天知道了,这一联的诗语诗境意象与来去、五更、钟、月、梦、书、墨……有什么关联也难说。最后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混混沌沌,若即若离。
  
  当我们苦于抓不住此诗的结构顺序的时候,我们不妨换一个方法排列排列:把相对比较平易的首二句与最后二句连通起来,就是说弃“骈”而取“古”,弃“腰”而取首尾,请看: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好懂多了。是写别情的。于是梦也好书也好啼也好墨也好都解开了。
  
  这种“但取首尾法”对于义山的一些其他难解的诗亦为有效,如著名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么读,何难解之有哉?写的是思华年的惘然之情,难道还有什么疑问么?首句起兴,二句直奔主题,尾联则是思华年引发之情绪。没有什么麻烦。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这么一删繁就简,开放首尾“直通车”,所写为何、全诗大意似乎明白了许多。
  
  可简约性,可直通性,是这一类诗的第一个特点。
  
  且慢,我们读一首诗毕竟与读一篇例如告示不同,从一首诗里,我们希望得到的可不仅是大意,这就像是听音乐的目的不仅是辨别声音出自什么乐器或是声音是在模拟什么,观赏一幅画的时候也不是意在弄清画的是鱼虾还是虫鸟一样的。艺术欣赏的要义是一种心神的共鸣与愉悦,是一种会心的温暖。仅仅有大意是得不到艺术的。
  
  何况义山有的诗则不仅是颔颈二联而是通篇捋不出线索来。如此首: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是的,义山某些律诗,它们或全篇或颔颈二联,句与句之间,联与联之间,留下了太多的空白。《锦瑟》中“庄生”“望帝”“沧海”“蓝田”四句,《重过圣女祠》中“一春梦雨”一联与“萼绿华来”一联之间,“昨夜星辰昨夜风”中前三联之间,《春雨》中“怅望”“白门”“红楼”“珠箔”“远路”“残宵”“玉珰”诸句间,都留有极大的空白与跳跃。这也是他的这些诗耐人咀嚼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跳跃与空白,生出的是别诗没有的一种独特的张力。这种特点尤其表现在他的律诗的颔颈二联中,显然,律诗的中腰部分,正是义山最下工夫经营的部分,是他的诗的主体。相对来说,义山这一类诗具有淡入淡出的特点。它们的首尾相对比较平和,这样就更加突出了颔颈的奇峰。

  
  跳跃、空白、首尾的相对平和与中段的异峰突起,是这一类诗结构上的第二特点。
  
  义山的这一类诗的结构的第三个特点是它们的弹性,可更替性,可重组性。此点甚奇,值得体味。盖只要音韵方面没有大困难,几首诗的几联是可以重组的,说得时髦一点,是可以解构然后重建的。例如我们可以重建一首这样的诗: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碧文圆顶夜深缝,凤尾香罗薄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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