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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混沌的心灵场——谈李商隐无题诗的结构下篇

  或是:
  
  锦瑟无端五十弦,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蓬山此去无多路,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还曾经把《锦瑟》全篇五十六个字打乱重建变成:
  
  锦瑟蝴蝶已惘然,无端珠玉成华弦。
  
  庄生追忆春心泪,望帝迷托晓梦烟。
  
  日有一弦生一柱,当时沧海五十年。
  
  月明可待蓝田暖,只是此情思杜鹃。
  
  略有牵强,但仍然可读,而且情调不变。
  
  我还曾将《锦瑟》五十六字拆解重组为长短句:
  
  杜鹃、明月、蝴蝶,成无端惘然追忆。日暖蓝田晓梦,春心迷。沧海生烟玉。托此情,思锦瑟,可待庄生望帝。当时一弦一柱,五十弦,只是有珠泪,华年已。
  
  ……
  
  虽说这样做是野狐禅,是走火入魔,但仍然令人惊叹。绝了!
  
  从这些特点——可简约性,跳跃性,可重组性,非线性之中,我们又如何分析他的每一首诗的结构,特别是每一首诗的联结、连续、内聚力、凝集力呢?


  
  很显然,它们首先靠的是情感的统一性。你找不着叙事的线,空间的线,时间的线,逻辑的线,特别是找不到或较难分明表意的顺序,却很容易找到那同一种情绪。甚至,可以说这一类诗情绪也大致是统一的。惘然,无奈,寥落,凄凉,漂泊……主宰着它们。
  
   其次,它们靠的是意象与典事的统一性。蝴蝶、翡翠、麝香、金蟾、玉虎、玉烟、珠泪、春蚕、蜡炬、蓬山、青鸟、东风、细雨、彩凤、灵犀、芙蓉、云鬓、庄 生、望帝、贾氏、宓妃……包括惘然、追忆、相思、无益、微度、寂寥……这些个比较虚的词,都有一种忧伤而又朦胧,雅致而又无奈,艳丽而又梦幻的特点。他的 这些个诗里是不会有诸如“惊雷”“狂飙”“长啸”“痛饮”一类词的。故这种统一性也可以说是词汇的统一性。
  
  第三是形式的统一性。 形式的统一性是我国诗的一大特点。所以我国早就有集句的传统,比西方现代派的“扑克牌小说”早了一千多年。如果没有形式上的相对比较严格的统一标准,句是 集不成的。而李义山的律诗在形式上是很讲究的,即使留下了许多空白,跳跃性很强的诗篇也很完整好读,甚至解构重建以后,仍然十分严整上口。形式问题不能不 说也很有作用。
  
  好吧,情绪上统一起来了,意象上语言上统一起来了,形式上更是严整起来了,这些诗又究竟写了些什么,这些诗又是怎么结构为一个整体的呢?
  
  诗家颇有注意到李诗的结构的与众不同的。例如《夜雨寄北》的结构就极有致。何焯称之为“水精如意玉连环”,张采田称之为“潜气内转”,黄世中称之为“往复回环”等。
  
   这些说法之中,潜气内转说颇有概括意义。盖回环往复云云特指《寄北》,而潜气说则通用于李的一大批诗。潜气的意思是李诗有这么一部分是写一股沉潜之气 的。什么气?不平之气,嗟叹之气,怅惘之气,期盼之气。说到底无非是一种情结或用香港的说法叫做“情意结”,一种得不到宣泄得不到呼应得不到报偿而又充溢 饱满浓郁深厚的“力比多”,又不仅是弗洛伊德的力比多,是故潜气者潜意识也,亦可以是中国文人所称之“块垒”也。潜气不是浮气,浮气多半是针对一时一事身 外之物的,此一时一事改变了,浮气也就没了。潜气则不同,长期积累,未必自觉,若有若无,难分难解。这当真是一种“心病”,这又积累着巨大的心理能量,要 求着释放与喷发。如果这种心病块垒,压迫在一个天才诗人身上,它就成为诗人的天才诗篇的无尽源泉了。至于这种力比多或情意结或以中国特色的说法叫做胸中块 垒的形成,自然是种种因素而不是一种原因,长期积压而不是一时刺激所造成的。对此,文学史家考证研究的成果甚丰,爱情与事业的不称意,这男人一生的最大两 件事都够李商隐压抑一辈子的。这不需我的学舌与多言。

  
  内转说则更有趣味了。当代文学是否存在“向内转”的趋势,这是文学评论家鲁 枢元提出的一个受到重视也引起争议的命题。转入内心,则是古今中外一大批作家特别是诗人的实际。特别是一些在“外务”中屡受挫折的文人,作为一种补偿,一 种“移情”,转入内心,转入一种类似自恋自怨自嚼自味只是无以自解的沉迷状态者,比比皆是。从经世致用的观点看,这种“向内转”的作品殊无可取,向内转的 文人殊无可用,这种轻视内转的传统在我国可谓源远流长,于建国后而尤烈。故而李商隐诗长期以来得不到应有评价而一千多年后的鲁枢元的命题也屡遭非议。问题 是诗的价值并非一元,经世致用恰恰不是诗功能的强项,以诗治国或诗人治国本身就是幻想,大可不必这样去衡量诗与诗人。而向内转的作品由于探幽察微,开出诗 中奇葩,更有别类无法替代的抚慰共鸣润泽导引的奇异效应。
  
  毕竟是今日了,我们完全可以更好地研究一下这一类心灵诗。
  
   外务及身外之物是比较明晰的,空间时间,轻重缓急,吉凶祸福,成败利钝,是非得失,用藏浮沉及因之产生的种种喜怒哀乐,都是可以说明与明说的。这些诗可 能碰到道德政治文化环境方面的表述困难,却不是语言困难。所以那些面向外务外物包括因外而及内(如本文所引杜诗)的诗,结构都较为有序有规律。而内心的世 界,长期的情意之结,特别是敏感多情雅致而又软弱的诗人李商隐的情意之结,迷迷茫茫,混混沌沌,如花如雾,似喜似悲,若有若无,亦近亦远,且空且实,恐怕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依弗氏学说,说得太清楚就没有这块垒潜气,心病也就痊愈了,也就没有这一批诗了。盖它们不但会碰到经世致用文以载道诗主张者的贬斥, 而且首先遇到的是语言上的困难——你找不到可以表述内宇宙的精当语言。一般的交际语言在用来表现内心世界的时候常常是千篇一律、挂一漏万,买椟还珠,因言 害意。这样,潜气内转的诗人就必须另辟蹊径,另寻非同寻常的语言与结构。这就是古今一批诗人的内向之作读来前言不搭后语、朦胧费解的缘故。


  
  其实,李商隐的这一类诗,称之为“混沌诗”要比朦胧诗贴切得多。朦胧是表面,而混沌是整体是立体也。人的内心,被称之为内宇宙,确实是扑朔迷离,无边无际,无端无底,只有用“混沌”二字才好概括。
  
  混沌是抓不住的,动不动企图为混沌做出明晰的考证,便如给一个深度精神病人做出简单的器质性病变判断,然后去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做皮肤科或外科手术。也恰如《庄子》里的混沌故事,为混沌凿出了七窍,也就把混沌杀死了。
  
   但是诗又是给人看的,至少这些诗给人看了并且被人们接受而且流传下来了。诗人自己的内心痛苦要凭借语言来抒发。知其不可而为之,诗必须为混沌找出相对应 的语言来。义山的这一类诗,堪称是此种不可为之为,不可言之言的范本。这语言里可以有相对明白的直抒胸臆,如说是“惘然”是“追忆”是“相思”是“惘怅” 是“清狂”是“寂寥”等等。这些情绪是朦胧的,语言却是明白的。这些可称是明白的混沌。但是,仅凭直抒胸臆对于一个诗人或是一首诗来说又是远远不够的。诗 的特点诗的迷人之处诗的动人之处要求诗人能够为混沌朦胧的情意寻找出投射出对应的相对要直观得多的形象意象,以及典事来。就是说还要搞出混沌的明白来。
  
  于是诗人从心灵出发,以内转的潜气为依托为根据,精心搜索编织,铺陈营造,探寻寄寓,建成了他特有的城池叠嶂、路径曲幽、陈设缛丽、堂奥深遥的诗的宫殿、诗的风景。
  
   这一类诗的结构,可称之为“心灵场”。心灵是能量的源泉,意象与典事是心灵能量的对象、载体与外观。心灵的能量受到外界即身外之物的影响,宠辱祸福,人 们是无法全不计较的。但人的心灵能量又不完全是外界的投影,它还包含着人类固有的与生命俱来的欲望与烦恼、快乐与恐惧。而且这种能量是长期积累乃至无意识 积淀的结果,常常是自己也不自觉,自己也掌握不住。说它是一个场,是由于场的本质是一种能量,而能量在没有遇到接受能量的物质对象的时候它是看不见也摸不 着的,例如电磁能,谁能看得见呢?但是如果有铁屑,一切便排列起来了,图案化了,图形化了,从而清晰可见了——有了场自己的风景了。同时众铁屑毕竟不是一 个刚体,它没有固定的形状,不具备不可入性。正如这一类诗,道是无形却有形,道是有结构又似无结构,非此非彼,亦此亦彼,它们的风景具有极大的灵动性奥妙 性。这里,心灵是能量的来源,而各种形象意象典事则是可见的“铁屑”,是风景的表层对象。

  
  如前述,《锦瑟》诗意,有首尾二联已经 大体表明了,但仅有意思是没有心灵的光辉、感应、力度与美感的。就是说首尾二联的能量是太有限了,仅有首尾二联就像是一块还没有在线圈上通上电的铁棒,还 没有能出现场风景。乃有“庄生”“望帝”联与“沧海”“蓝田”联,借具象以表达抽象的心志情意,这在中国是一种极为普遍的美学传统与创作方法。画家们更喜 欢这样做。画石画竹、泼墨山水,都宣泄着画家的志趣块垒。义山诗作,比起画家们的寄托,就要繁复幽深得多了。
  
  这种典事与意象同作者心灵的关系,一是贴切,二是距离,三是无(主)线无序又恍若有线有序,四是放射而又回归,五是纯粹。
  
   贴切的意思是诗人建构可以感知的人生场人生风景的时候,不是模拟外在的人生,而是源于内心的体验。庄子、望帝、蝴蝶、杜鹃、锦瑟、琴弦、沧海、明月、珠 泪、玉烟直到翡翠、芙蓉、金蟾、玉虎、金烬、石榴……都是那样的李义山的内心化了的。与其说是义山接触到了这些事物典故才有了这样那样的感想,不如说是义 山蓄积了太多的抑郁哀伤,生发出来了以上种种景象——叫做心生万象。这样才能传心传情,貌离神合,如有天助。这个天就是自己的内宇宙,戏用一个气功名词, 就是自己的小周天或大周天。
  
  距离的意思是,第一,任何人生风景与心灵场“景”都不可能完全重合,而是保持着距离,从第一个景到第 二个景,这正是咀嚼与体味此类诗的妙处。第二,各个意象、风景、典事之间,保持着距离。这样才能言不言之意,抒不言之情,得意而忘言,得心灵而失风景的确 定与确解。它们言有尽而意无穷,令人流连难舍,生发出别的类型的诗作不可能具有的欣赏兴味。
  
  无线无序非无景,是说一个风景你可以 有多种进入和浏览欣赏的路径。你可以移步换形,回眸创意。夸张一点说,李义山的这些诗几如“扑克牌小说”,表现的是活质,是重组的可能性,是创而造之的诱 惑,倒背横插皆有无比的情致,乃能表现“场”的动态,场的能量;诗语虽然凝固在那里,诗情诗意却还在飘摇运转乃至奔腾冲突,结合分离。
  
   距离与无线无序的特点有时又令人想起今世电影的蒙太奇手法来。沧海是阔大的、迷茫的、地上的,明月是清晰的、集中的、天上的,沧海与明月,这是第一个蒙 太奇。然后是珠,一下子微观了许多,等于从一个远镜头变成了特写镜头,这是第二个蒙太奇了。而有泪,又一下子从无生命变成了有生命,从无情变成了有情,从 “天地不仁”变成了万物有心有意。这三个蒙太奇只能令人叹为观止。几个蒙太奇过去,浩渺而又精微,洪荒而又雅驯,无极而生太极,太极而四象而八卦而万物。 空荡荡之中凭空流露着无尽的绵绵情意。诗到了这里,便已经进入了终极,进入了绝对,进入了永恒了。
  
  所说终极绝对也者主要是指一种审美的巅峰体验。心灵是看不见的,灵魂是看不见的,见到了诗人的灵魂我不能不感到震撼已极,我不能不匍匐于地。每每读到《锦瑟》的颈联便有一种战栗与服膺:如见上帝,如通大道,如明法理,便有大自在大恐怖大升腾大悲戚。
  
  获得此种体验之时,便忘却了诗句,忘却了结构,忘却了典故,更忘却了有关李商隐的一切研究考据。乃知得意忘言是极大的欣赏喜悦,极高的欣赏境界,信然。
  
   典事与形象,不可截然划分。“庄生”“望帝”一联,既有特定的故事,又有自己的意象,可以整体整合,也可以解构飘摇,“孤胆英雄”“各自为战”:晓梦是 也,蝴蝶是也,春心是也,杜鹃是也。甚至有些名词也是这样,例如蓝田语义是指陕西省蓝田县,这是没有多少疑义的。但是由于汉语的方块字的分合特点与对仗引 起的态势暗示,这边是沧海,那边是蓝田,从审美上体贴,蓝田完全可以给读者以蓝色的田野的感觉。这里有一个汉语汉字的潜能问题,李诗恰如曹雪芹的《红楼 梦》,算是把汉语汉字用活了用神了挖尽了潜力了。
  
  放射与回归即潜气内转,说明场的中心诗的核心是那发出能量的源泉即诗人的心。有 直接的回归,如黄世中先生所分析的《夜雨寄北》式的往复循环,今日之巴山夜雨,在诗人心中虚转为他日的回忆与谈话题目。有间接的回归,如一些无题诗首联与 尾联之联结直通。同时每个意象每个典事,都既是人生的风景又是内心的回转。这里,景即是心,心即是景。这里的景心关系与一般写景文字的寓情于景见景生情不 同处在于,后者是景实情虚,因景而情,而李诗是心灵为源为核心,派生投射为意象与典事,为特殊的风景。
  
  纯粹也者是指义山在这类诗 里基本上淘洗干净了“身外之物”,淘洗干净了语言与心灵之隔。你在这些诗的本文里很难找出“本事”,硬找出来也牵强片面,煞风景得厉害。当语言失去了表现 “本事”的功能变得不可解了以后,反而焕发出来它的言外之意,反而表达了常规语言无法表达的内心世界。纯诗本来是无法写也无法读的,因为它排斥着常规语 言。义山这一类诗的最大成就之一是他直观地捕捉住了掌握着了语言的最高层次——超语言。关于这方面的理论请参阅鲁枢元的专著:《超越语言》。
  
   心灵场结构与一般的线性结构之间的区分并不是绝对的。无线无序也者,不是漫无次序之意,而是指它的“序”的灵活性可变易性与立体性。更准确一点,这些诗 应该说是无序中的有序,有序中的无序,无线中的有线,有线中的无线。例如《锦瑟》,强硬解来无大难处:首联,兴而思之;颔联,思而迷茫难托;颈联,因有而 无,从无而有,荒漠中不无温暖,温暖中终于荒漠;尾联点明“追忆”与“惘然”。草蛇灰线,有迹可求,此诗绝非故弄玄虚的天书。但由于迹似有似无,求起来往 往各执一词,借题发挥,难得原意,强加于诗人。不若明白其为心灵场结构而以心解之,拥混沌而拒凿窍,得潜气而弃小儿之所谓明白,不损诗情诗意诗美也。

  
  现将《锦瑟》一诗的心灵场结构图示如下页:图中实线是意,箭头代表走向或出自心灵。直写心者靠近诗心。虚线是心理能量,亦分内外与远近,大体而已,不可较劲求甚解。
  
   这也算是解剖麻雀。扩而大之,不仅一首一篇,而是这许多首诗构筑了李义山的完整的心灵场。它们是许多首不同的诗,却又是同一个寥落的李商隐的心灵场。既 然是心灵场,既然不是记叙或议论的线性结构,这些诗之间就存在着更多得多的同一性,可交流性,可替代性,互补性,互证性;这也是与他人他诗大不相同的地 方。

  
  如果我们不是以线性思维语法思维逻辑思维的定式去与作者较劲,去与李义山的美极婉极 深极的臻于绝对的诗歌较劲,而是以感觉体贴徜徉于义山的心灵风光之中,转此一念,处处皆活,应能如行山阴道上,美景应接不暇也。而到了彼时,种种分析,连 同这篇旁门左道的文字与“图形”,对于义山的极生动极有味的诗篇来说,便都如佛头着粪,弃之如敝屣可也。我盼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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