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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高地之囚

  就像山姆•卡拉克劳夫跟他儿子说的那样,从约克郡格林奥桥村到苏格兰高地的卢道林公爵庄园“非常非常远”。靠步行,想都别想。
  
  去那里,要几乎一直向北走——首先穿过野地,再越过约克郡平原;然后向东蜿蜒而行,到达荒野的尽头,再穿过富足的农业区。如果坐火车去,透过右边的车窗,很快就会看到高高的山崖下波光粼粼的北海。在左手边可以看见古城尖尖的屋顶,而后就瞅见了达拉谟郡工业中心上空飘浮的灰霾,那里大型船架耸立在河口边,煤炭用火车成批运向海港码头。
  
  此地属于高纬度地区,昼短夜长,所以在旅行途中,天黑得很早,而火车却不会因此停歇,依然在黑夜里呼啸着驶向前方,越过众多桥梁和河流,最后穿越特威德河,至此英格兰已被甩在身后。
  
  火车整夜奔驰,哐当哐当驶过苏格兰低地一带的工业城镇,那里的火炉和锻炉发出熊熊火光,在夜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整整一夜,火车越过一座座大桥,横穿一个个宽阔的、被苏格兰人称做“河口湾”的河流入海口。
  
  第二天早上,火车还在行驶,而窗外已不再是吐着烟尘的城市,而是诗人歌颂了几个世纪的苏格兰美景,青山绿水,延绵起伏的田野上放牧人看守着成群的牲畜。
  
  火车继续奔驰着,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山峦更加陡峻,湖泊周围的树林更加茂密。一望无际的石南草映入眼帘,鹿儿穿行其中,却不见人烟,孤独的感觉变得愈发浓重。一直向前行,就会到达北部地区的最顶端。
  
  在那儿,在最远端,就是卢道林公爵的大庄园。一栋石砌的房屋庄严肃穆,与昔得兰群岛隔海相望。在那一座座奇形怪状的石头岛屿上,生存条件极差,气候也极其恶劣,而多数物种似乎经过大自然的一番改造,将生命在那里延续。虽说岛上的野马和野狗身材瘦小,但它们的体格却异常强壮,所以能够在这样严峻的自然环境下生存下去。
  
  在这片遥远的北方土地上,那个庄园就是莱西的新家。在那儿她受到了精心的喂养和照料,吃的都是最上乘的食物。有人每天来给她梳毛、剪指甲,教她最优美的站姿,准备参加近日举办的大型狗展,为卢道林公爵和他的犬舍赢得更大的声誉。
  
  她耐心地任由海恩斯摆弄,似乎知道对抗是没有用的,可是每天下午快到四点的时候,在她的心中有某种东西就会苏醒过来,一生养成的习惯在召唤她。她要么去撕咬狗窝的铁丝网,要么冲向栅栏,想要跳过去。
  
  她没有忘记。
  
  伴着高地清新凉爽、有益健康的空气,卢道林公爵沿着小道骑马过来。在他身边是匹快活的短腿马,普莉希拉骑在上面。这时她的马勾起脖子,兴致勃勃地飞奔起来。
  
  公爵大喝一声:“注意拉缰绳!这个时候要用缰绳轻轻稳住马。好样的!”
  
  普莉希拉笑了。在她看来,祖父认为自己是动物方面的权威,总要警告别人,骑马时也不例外。可事实上,公爵对普莉希拉的骑术颇感自豪,普莉希拉自己也知道。
  
  他大声说道:“大自然给你手和腿就是干这个用的。用腿催马前行,用手拉动缰绳让马停下来。骑马就是要手和腿并用!”
  
  公爵直起身,想要做个示范,可他那匹倔强的灰色驽马仍然悠闲地慢慢走着,姿态和步伐依旧。的确,要是由着公爵的性子,他会置自己的年龄于不顾,选一匹最烈性的鞍马。可是,他家里所有的人都串通一气,强迫他选择现在的坐骑——一匹温顺而安全的驽马。普莉希拉也知道这事,所以赶紧点了点头,假装祖父的马已经摆出骄傲的姿态,若有其事地走起碎步。
  
  “嗯,祖父,我明白您的意思啦。”女孩回答。
  
  公爵舒展开胸膛,一副开心的样子。事实上,他过得的确很开心。他到了这把年纪,除了孙女以外,没有什么能让他这样高兴了。这些日子他们要么一起骑马,要么谈论北部庄园,而这正是他最渴望的。
  
  “看看这天气!多棒!多好!”他喊到,露出得意的神情,就好像世上有了他——卢道林公爵,空气中才会洋溢着清香,阳光才会将温暖洒向大地。
  
  他高兴地说:“夏天在这儿,整个夏天都在这儿过。到秋天就回约克郡去,咱们还可以在一起享受更多美好的时光。”
  
  “可是,祖父,我秋天就要开学了,到很远很远的瑞士!”
  
  “瑞士!”公爵大吼一声,吓得普莉希拉的马向一旁跳了六英尺远。
  
  “可是我得上学啊,祖父。”
  
  公爵大声喝道:“荒唐!把女孩送到外国去读书,教她们像猴子那样叽里呱啦说外语。从来都搞不懂为什么会有外语这样的东西。就算有外语,有点脑子的人为什么要叽哩咕噜地说外语呢?看看我,英语对我来说就够用了,我一辈子都没讲过一句外语,瞧我不过得挺好吗?”
  
  “可是,祖父,您不会想让我长大成文盲吧?”
  
  “文盲?!你学到的文化已经足够了。教一个女孩叽哩咕噜说一种只有外国人才能听懂的毫无意义的语言根本不算教育——教育不是当代人的这些胡诌八咧!我们这一代接受的才是良好的教育。”
  
  “祖父,怎么才算好?”
  
  “就是教你怎么操持家务。过去教育女孩长大要守本分——学会当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现在的女孩子,脑袋里尽装些没用的东西。呸,现在的这一代,长大个个都没有礼貌,总是顶撞长辈,没大没小。你要顶撞我——嗯,我不允许你这么做。我再也不允许谁对我不礼貌。你现在就很不礼貌,对吧?”
  
  “对,祖父。”
  
  “对?对?你敢在我面前说对?”
  
  “我不得不这么说,祖父。您刚才告诉我不要顶撞您,要是我说不对,那我不就顶撞您了吗?”
  
  “哼!哼!”公爵说。
  
  然后他捋着又白又长的八字须,得意洋洋,样子好像打了胜仗。他低头看看孙女,她身穿针织运动衫,带着一顶别致的骑马帽,亚麻色的长发飞流直下,如瀑布般落到她的肩上。公爵咳一下,哼一声,又捋了捋胡须,然后微笑着点点头,说:“你是一个无礼的小家伙,可还有救。你要知道,我像你这个年龄就是这样的。你真的很像我。你随我——家里就你随我!所以你还有救。”
  
  他们的马咔嗒咔嗒走进用鹅卵石修建的马厩院子。马夫跑出来迎接他们,这时公爵呼了一口气,冲着马夫大喊:“你,不要拉住马头。我讨厌下马的时候有人拉住马头。没有任何人帮忙我也能顺利下马。”
  
  当公爵站在一旁怒气冲冲、吹胡子瞪眼的时候,普莉希拉解松小马身上的系带,牵它走向马厩。
  
  “这样才对,”公爵喊道,语气带着他个人最大程度的赞赏,“女孩不懂喂马装鞍,就不应该骑马。如果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做,就无法叫别人做好。”
  
  就这样,伴着一个好心情,老头和他的孙女一起绕着马厩走向别墅。路过那个低矮的石头建筑时,普莉希拉停住了脚步,因为她看到在旁边的一个个狗圈里,每条狗都又蹦又跳,吠声不断,只有一个狗圈例外。那个狗圈里有一条漂亮的三色柯利犬。她既不叫也不跳,而是站在那儿,面朝南,凝视着远方。
  
  正是这只狗吸引了普莉希拉的目光。
  
  “看什么?又怎么了?”公爵不耐烦地说。
  
  “我在看那只柯利犬。祖父,为什么把她拴起来?”
  
  公爵吃了一惊,定神看了看那只狗,沉默片刻,之后就像炸弹在身体里爆炸了一样。他的声音如雷鸣般响彻马厩和犬舍。
  
  “海恩斯!海恩斯!这人躲哪儿去了?他在哪儿?”
  
  “来了,先生,来了。”传来海恩斯的说话声,他正从相反的方向小跑过来。
  
  “偶在,先生,在介里,先生。”
  
  公爵迅速转过身,吼道:“哼,不许你像这样在我身后偷偷溜上来。为什么把那只狗拴起来?”
  
  “噢,偶不得不把她拴住,先生。”海恩斯说道(他操着伦敦腔,把某些单词首音里的h挪到了不该挪的地方),“她对铁丝网又抓又咬,把它们都弄坏了。我修补了十几次,可每天下午她还介样干。您告诉偶要万无一失,而且——”
  
  “我从没说过要用链子拴她!我的狗都不许拴起来,明白吗?”
  
  “明白,先生。”
  
  “那就要给我记住,任何狗都不要拴——永远!”
  
  公爵生气地扭过身子,差一点踩到普莉希拉的脚。普莉希拉拽拽他的袖子,公爵朝下看着她。
  
  “祖父,她看上去气色一点也不好,缺乏运动。我们能带她散散步吗?她太漂亮啦!”
  
  公爵摇了摇头。
  
  “宝贝儿,不行。那样她会失去体型的。”
  
  “体型?”
  
  “是的,她要参加展览。她有冠军相。要是让她疯跑啊,那她的毛会沾上植物的芒刺,她的腿毛也会被弄断,弄脏。你要知道,这样的情况是不能出现的。”
  
  “可她难道不应该活动活动吗?”
  
  祖孙俩在铁丝网外看着狗。莱西站在那儿,对他们不理不睬,仿佛她是女王,而他们太卑微了,不足一瞥。
  
  公爵搓搓下巴。
  
  “对,要我说,她应该多活动两下。海恩斯!”
  
  “什么吩咐,先生?”
  
  “她应该遛遛腿儿。你保证她每天好好遛一遛。”
  
  “那她会设法跑掉的,先生。”
  
  “给她戴上狗链,你这个笨蛋!你亲自遛她,确保她做运动。我要那条狗进入最佳的状态。”
  
  “好的,先生。”
  
  公爵和普莉希拉转身走向房子。海恩斯看着他们的背影,等看不见他们后,他恶狠狠地把帽子扣在头上,用手背一抹嘴巴,转身对狗说:“那么你要遛弯儿了,是吗,大小姐?嗯,偶来遛你。偶巴不得,恐怕不会哟。”
  
  但是,狗对他的说话声置若罔闻。她拽直了链子站着,依然凝视前方——凝视着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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