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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大槐树下上篇

  农历六月十三,夜晚,月朗星稀。有个成语叫“众星捧月”,仔细琢磨一下,实际上不准确。月亮圆满,星星便黯淡了。月牙弯弯,满天的星星才会闪烁。准确时该纠正,说“众星捧弯月”,不宜捧“圆月”。
  
  吹毛求疵了。文学语言不能认真,唐诗“飞流直下三千尺”也不准确,恐怕是几百尺而已。“而已”每字添上几笔,恰恰是“面异”。而已相当于“罢了”,面异意思是面目不同。
  
  秀丽不争气,偏偏生了一个丫头。
  
  炕下一双鞋,炕上两个人,秀丽正给孩子喂奶。我说:“天儿太热,屋里沉闷,我出去转转。”
  
  “街上准有乡亲们唠嗑呢,你去吧。”秀丽说。
  
  有了孩子,半个月我耽误了交往。我使用的工具是枪,不是刀,虽然不上锈,不卷刃,枪头也软了。有地点,有环境,大槐树下是好地方,可以与乡亲们凑在一块儿,乘凉聊天。
  
  我拎起了马扎子,走出家门。
  
  乡亲们在街头的大槐树下聊天呢。
  
  虽然号召关心国家大事,灵魂深处闹革命。那不过是口号。旧社会公开场合提示“莫谈国事”,今天仍然坚持。对报纸和广播中的大好形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讲政治,讲理论,怎么说也说不到点子上。即便说到点子上,人们难以凑在一起,也没有议论的必要。
  
  我放下马扎子,人们正在说月亮。
  
  孙老茂说:“月食看过几次了,人们为啥叫天狗吞月?”
  
  贾贵福说:“玉皇大帝知道人们用狗肉蒸馒头,将目连之母打下十八层地狱,变成一只恶狗,永世不得超生。”
  
  贾子虎说:“我看过评剧《目连救母》,目连为了救母亲,用锡杖打开地狱门。目连之母变成的恶狗,逃出地狱后,因十分痛恨玉帝,就窜到天庭去找玉帝算帐。她在天上找不到玉帝,就去追赶太阳和月亮,这只恶狗没日没夜地追呀追!她追到月亮,就将月亮一口吞下去。人们敲锣打鼓,燃放爆竹,吓得恶狗只好吐了出来。”
  
  这些话都是迷信。我在上小学时,就知道月食的道理。老师说:“月食不过是一种特殊的天文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此时的太阳、地球、月球在同一条直在线,因此从太阳照射到月球的光线,会被地球所掩盖。”
  
  孙老茂说:“永文会讲科学,书上的唠嗑叫聊天。”
  
  贾贵福呼应:“写的与说的不一样,我们说怕树叶砸了脑袋,书上就写是胆小怕事。”
  
  贾子虎也说:“古人更讲究,本来是‘孔子说’,大伙儿都明白,偏偏写成‘子曰’。‘曰’和‘日’差不多,难怪说读书无用论。”
  
  吴天佑摇着蒲扇,不说话,摇了摇头。
  
  我说:“九叔表态呀!你有文化,别默默无闻,寡言少语。”
  
  吴天佑笑了笑,说:“嘿,我应该洗耳恭听,尽量少发言。”
  
  我称吴天佑私自叫“九叔”,众人面前用“你”代称,因为他与我的父亲是一爷之孙。他平时少说话,这时闭着眼睛摇蒲扇。这并非偶然,因为心态有缘故。十几年前,他从中学教导主任的位子撸了下来,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属于“敌人”的行列。
  
  贾子虎说:“月亮不是太阳,随便对月亮的看法表个态,不管褒贬,都犯不了错误,尽量瞎聊。”
  
  孙老茂也说:“你担心啥?难道怕鞋底儿碾了蚂蚁?”
  
  贾贵福说:“鞋底儿碾不死蚂蚁,用手一捻,蚂蚁才死了。”
  
  吴天佑开口,说:“我不是詹天佑,是吴天佑。”


  
  贾贵福问:“谁是詹天佑?”
  
  吴天佑指了指我:“永文应该知道,你给解释解释。”
  
  我学过《詹天佑》的课文,就说:“詹天佑是我国杰出的爱国工程师。从北京到张家口这条铁路,最早是在他的主持下修筑成功的。全国都轰动了,大家说这一回咱们可争了一口气。”
  
  吴天佑把自身目标转移到詹天佑,也是一种策略。
  
  水平就是水平,发挥了引导作用。贾子虎说:“你们说吴天佑九叔连上了詹天佑,身边还有实例。我的兄弟叫贾子龙,连环画上的三国中的赵云,也叫赵子龙,那是骑马怀揣孩子阿斗的人。”
  
  除了姓氏,称呼同样的名字并不少见。是啊,听说中国有十亿民众,《新华字典》上常用的只有几千个字,难以避免同姓同名,从这里找不出奥秘源泉。
  
  贾贵福对我说:“你当爸爸了,孩子快满月了吧?”
  
  我说:“秀丽生了个丫头,我心里不痛快。”
  
  贾子虎笑了,说:“怎么不一样?况且如今是新社会了,男女平等,不要歧视妇女,上级说了,男女都一样。”
  
  聊天不是随声附和,孙老茂提出新见解:“其实,男女平等,在政治上一样,可是,在生理上却不一样,有的有把儿,有的没有把儿。”
  
  所谓“把儿”,谁都知道是鸡鸡。贾贵福继续深入,又说了不能回避的现象:“从小看大,有了把儿能长毛儿,没有把儿也能长毛儿。”下面的三句话,更是闲言碎语。
  
  “男人长胡子,女人怎么不长胡子呢?”
  
  “一分为二,是辩证法。女人有乳房,男子汉还没有乳房呢。”
  
  “这是天生的,不能改变。好像是菩萨观世音,男不男,女不女的,人们对他(她)还磕头呢。”
  
  各抒己见,想啥说啥,这是瞎聊,不是口号。不过,离不开吃喝拉睡,甚至鸡毛蒜皮也都是话题。
  
  吴天佑站起身来,想离开。我理解,他是文化人,不爱听这种不文明的浅薄愚昧语言。孙老茂说:“天佑表叔,你别走,大伙儿想听你来讲典故。”
  
  贾贵福也说:“开门办学,我也要学点文化,大老粗太粗搂不过来。都知道姜是老的辣,你有好汉当年勇,风大不怕闪舌头。”

  
  人情讲面子,吴天佑又坐下了。说:“男女都一样,都一样。”
  
  我说:“九叔你讲讲花木兰。”
  
  吴天佑说:“花木兰替父从军,我能背几句课文的《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孙老茂说:“养蚕做茧才抽丝呢,女人织布不是手艺。”
  
  唉,孙老茂说这种话,错了。不过是同音歧义,把“思”理解为“丝”,把“忆”理解为“艺”。
  
  吴天佑笑着说,我不解释了,从新中国看,解放以后,为工农兵服务,需要联系群众,通俗易懂,我看了豫剧《花木兰》,常香玉唱过“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这女子们,哪一点儿不如儿男?”所以,才有了巾帼英雄。
  
  贾子虎顺应道:“不光有花木兰,还有一个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十二个寡妇征西,武艺超群、机智勇敢,不服不行。”老茂说:“这已经老掉牙了,连我爷爷都知道。现在的样板戏,有《红色娘子军》,里面唱过:‘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这样说,才是紧跟形势,符合时代。”
  
  重男轻女是我的观念,兔子不能拉车驾辕。我说:“我看过《花木兰》和《红色娘子军》,花木兰是学了男人,替父从军,不是替母生孩子。《花木兰》里的领导叫贺元帅。娘子军是一群女人,毕竟有人能说算,那是谁?《红色娘子军》的领导叫洪常青,都不是大姐,却是大哥。”
  
  人们赞成我的观点,孙老茂却摇头:“样板戏中还有《杜鹃山》呢,柯湘是第一人物,恰恰是女的。实际上倒是改造教育了雷刚,说起来小子粗鲁,闺女心细。”
  
  “我完全同意老茂的看法,永文观点不正确。”贾贵福说,“新社会了,反对大男子主义,要一视同仁。”
  
  其实,练胳膊练腿不如练嘴,逢人说好话是传统。因为贵福二叔有四个儿子,没有闺女。表面上好像反驳了我,真正的目的是显示个人谦虚谨慎,帮我解疙瘩,放宽心。
  
  我说:“闺女不顶用。多了一个干部,少了更多的干部。”
  
  “这是啥意思啊?”贾子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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