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鞠躬和磕头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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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摇头,笑了笑说:“扁担钩子不一样,水筲大小不一样,熟悉掌握才能得心应手,万事都是开头难啊!”
回家的路上,盼弟蹦蹦跳跳地放学了,嘴里还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得是毛泽东思想。
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琢磨琢磨,句句是实话。在大海里驾船靠舵手,方向正确,脱过了暗礁;庄稼人种地靠日头照耀,雨露滋润,能让禾苗旺盛;干革命就是打江山,搞建设,缺了毛 泽东思想,只有失败,没有成功。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很简单浅显,盼弟她妈都知道,鲤鱼、草鱼离开水,死了。黄瓜、甜瓜离开秧,不长了。没有共产党 就没有新中国,离开共产党,老百姓就走投无路了。不太准确的是最后一句,日头早起晚落,怎么落不下去,停留在天上呢?太阳不落,遮阳戴凉帽,建议应该改成 “毛泽东思想是伟大的辉煌。”
管这么多干啥?先吃饭。
屋里炕上放好了桌子,摆上了蒜毫炒肉和烧鸡蛋,两副筷子、两个碗,还有一壶散白酒和两个盅子。秀丽和闺女不能平起平坐,上炕陪客,这是规矩。
永强受宠若惊,搓着手不好意思,说:“二哥,把我当且(客人)了。”
我说:“你不是且,是成年人。你主动来帮忙,出了力气,不挣工分,吃顿饭,喝口酒也是感谢呢。”
“中,我对得起老肚和老胃。”我说。
我倒了一盅酒,拿出火柴,点上了盅里的酒,冒出蓝色的火焰。捏着酒壶脖儿烫酒,永强问:“二哥,酒怎么烫呢?”
“喝凉酒、花脏钱,早晚是病。”
“听说酒的滋味是辣的,为啥爱喝呢?”
“辣椒也是辣的,南甜北咸,西辣东鲜,酒是粮食的精华,大诗人李白因为喝了酒才能写‘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如果不喝酒,恐怕就是‘床前一双鞋,穿上遛大街’了。”
永强哈哈大笑:“二哥原来是大诗人啊!”
语言奉承,我勉强地也笑了,说:“你也学会溜须拍马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是湿鞋,不是诗人。”
永强喝了一盅酒,咧了咧嘴:“哎呀,这是受罪啊!”
我说:“受罪受苦,对年轻人也是锻炼。不经风雨,看不到世面,你年龄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
永强像舞台唱戏的人物,用了一个词儿:“唉,一言难尽啊!”
“到底有啥事?”
“二哥,我的终身大事,左右为难啊!”
“咋回事?
“我的婚姻,也是大姐的婚姻,同时是魏桂花的婚姻,还有魏守富的婚姻。”
“越说越糊涂了,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问,“永强,谁叫魏桂花和魏守富?”
“我要从开头说,贵福家二婶给我说个对象,是魏家庄的,听妈妈说,这叫‘换亲’。”
秀丽说:“我知道,贾景山家的三头媳妇就是换亲。”
我问:“咋个换法儿?”
永强说:“明摆着呢。我的爸爸是坏分子,魏家庄的那人家是富农,让我和魏桂花成亲,也让我大姐嫁给桂花的哥哥魏守富。”
哦,原来是这种办法。说起来,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狼找狼,虎找虎,屎壳郎配上拉拉蛄。有人说是两全其美,有人说是狼狈为奸。
我摇摇头:“雪上加霜啊!”
永强说:“二哥,你给我出个主意。”
“啧啧,”我咂着嘴,不便表态。同意吧,不仅影响了永强的思想觉悟,更重要是影响了下一代的前途。不同意吧,永强搞不上对象,就要打光棍,形成的结果是后继无人,老了也无依靠。
秀丽插了一句话:“家庭成份不好也是人,能缝缝补补做衣服,会烧火刷碗会做饭,好歹有个伴儿。”
这种观念是通常的出发点,我不能否决,只好表态:“永强,听你二嫂子的话吧。”
永强说:“我考虑考虑。来,二哥,喝酒,酒总是酒,反正将来魏守富是孩子的舅,三三得九也是九。”酒和九同音,有人把酒还说成“三六”。
吃罢饭,忘不了正事。永强很卖力气,动作利索。大概与吃这顿饭有关,假如不吃饭、不喝酒,力气就缺乏了源泉,心情也不充实。
吴天佑是隔壁邻居,溜溜达达地走过来,他的手里还拿着砖头般的半导体收音机。
我说:“九叔挺闲在啊!”
“永文,永文,出大事了。”
“啥大事?”
吴天佑拧大了音钮,收音机的正在播诵。吴天佑说:“你们听,主持人语调严肃沉重,播出好几遍了。”
我和永强停住手,听到:“各位听众,本台今天下午4点钟有重要广播,请注意收听。”
我说:“能有什么重要广播?如果是美国总统尼克松来访问,会谈不会谈,举杯不举杯也与百姓无关,老百姓更重要的是吃饭和睡觉。”
吴天佑问:“永文,你怎么不关心国家大事?”
我说:“我盼望着,渴望着,希望着——全有望,送来救济粮、救济款,比喊口号强得多。”
永强也说:“二哥说的是实话,大实话。”
吴天佑说:“听着,听着,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与我们的生活紧密联系呢。”
“嘟、嘟、嘟……”报时钟响后,广播员的声音传播出来,令人屏住了呼吸,沉重的语音:“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 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宣告: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 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 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晴空霹雳——神州震惊——地球似乎停止了转动……
哀乐的韵律骤起,感染了每个人的情绪。
吴天佑长大了嘴巴,呆愣着——秀丽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永强趴在墙头上抽泣——我情不自禁,眼角无声流下了泪水。
这一年太不平凡,神州华夏的悲哀凑在一块儿了。1月8日,国务院周总理逝世了,闹出了“反革命天安门事件”;7月6日,人大朱委员长逝世了,当月来了唐山大地震;9月9日,大救星毛主席竟然也逝世了,难道能风平浪静?
谁也没有说话。
我把毛主席的画像请出来,放在简易房前面。
“咱们跪下,磕头吧。”我说着,俯身两手扶地,跪下了。
秀丽和永强也跪下了,吴天佑却说:“永文,悲痛悼念不是下跪,应该鞠躬,不能遵循封建传统啊!”
这句话我并不赞同,毛主席不是一般的人,是救星,是菩萨,是神仙,既然逝世了,跪拜才是规矩。我抬起头说:“我们崇拜毛主席,老人家去世了,磕头感恩才能尽心尽意,若不磕头,心里堵着慌。”
吴天佑执拗:“我鞠躬。”
我说:“九叔你有你的自由,鞠躬吧。”
吴天佑点头:“也好,也好。”
殊途同归,大同小异,面对毛主席的画像,吴天佑九叔肃立,鞠了三个躬。我和秀丽、永强俯伏在地,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