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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序 言

  青苍是颜色的标示,也是一种借代。我说历史是青色的,而土地是苍黄的。
  
  颜色本来是自然界的一种物理现象,《说文解字》里说:“颜,眉之间也;色,颜之气也。”段玉裁的注解是:“凡羞愧喜忧谓之颜色”,因为“心达于气,气达于眉间”。最初“颜色”指的是面色,到了唐朝,“颜色”才有了指自然界色彩的含义。比如唐朝诗人杜甫在诗作《花底》中写道:“深知好颜色,莫作委泥沙。”
  
  后来颜色被别人附会了很多的东西,比如红。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一种正面的修辞和建构乌托邦的核心用料,其实人们最初对红的识辨主要来自自然之火与人畜之血。无论是火还是血,那对初民都是灾难而非福祉。在人们尚未学会取火用火的年代,森林和草原的燃烧会夺走人的性命,流血则意味着死亡的降临,所以红从伊始就是人类素不喜的颜色。至今,西方一些国家还是对红色充满恐惧,视红为不祥,比如霍桑《红字》里的红,那是一种耻辱。火红的赤练蛇定是有毒的,火红的蘑菇亦然。人类不喜红色,动物牛见到红也一样会发怒。古人知道动物惧怕红的习性,就把石器蘸上动物的血来对付动物,增加魔力和恐吓。俄国十月革命用红色来威慑俄国的对手和反对派,从此,红色在俄国、中国大行其道而有了特殊的意蕴,成为一种图腾。帕慕克有一本小说《我的名字叫红》,那里红是世俗幸福的颜色,红是生命和欲望的颜色,红也与调皮的情欲相伴随,同时红色还象征了生命的终结。
  
  在我们的叙事系统,红的颜色成了一种温暖和爱,它也成了抵抗黑暗和苍白的象征,黑与白属于地狱、魔鬼,和病态。红与太阳结盟,它变成了照耀我们眼珠和灵魂的东西,我们随口就能哼唱民歌:东方红,太阳升!
  
  在中国,传统的五色体系把黑、赤、青、白、黄视为正色,红在古代的历史叙事中是缺失的,“天地玄黄”,古人感觉到的是黑色与黄色,
  
  老子守护的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是一种阴性的守望,其实汗青也是一种偏于阴性的颜色,后人把汗青当做一种历史的崇拜和文字的崇拜,最后变成了一种殉道的追求。在古代,黄是中心色,象征大地的颜色。有“黄生阴阳”的说法,把黄色供为彩色之主,居于诸色之上。太极图就是以黑白表示阴阳合一。
  
  我知道,在现代,尘土是世间最卑微的东西,但无数尘土的集合成了最本真的基础和基数,汗青的崇高只有建立在苍黄的尘土上,才是价值的所在。
  
  黄是大地、皮肤共秋天的收获一色。黄壤,每次写乡土的文字,总是这两个字萦回心底。我常想,我们历史的源头曾有这么一幕,一个老农坐在农耕社会的起点,用黄色的土块敲着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与我哉。”有人说击壤是一种游戏,壤是用木头做的,前面宽后面尖,阔约三寸,形状就像一只鞋子一样。玩的时候,先把一只壤插在地上,人走到三四十步开外,用手中的壤向地上的壤击去,投中的就算赢。但我还是把击壤想象为投掷土块,这样更自然些、简洁些,而这种慢生活,是现代人无法消受的。其实在古代,遇到连年饥馑灾荒,加之战乱,上有官府欺压,下有盗贼四起,百姓不辗转沟壑,就已是上苍垂幸,如有击壤而歌的生活也就凸显得更加难能。
  
  自走向文坛,我笔下的文字向来是写史和乡土两线并行,从黄壤平原深处走出,走向历史的邃深处,从颜色的苍黄走向的是汗青竹简的郁郁。
  
  有人曾问过我对自己的散文创作有何认识,还记得两年前的回答:认识自己是难的,一句话,还在行走的路上,在青和黄上劳作。所谓的青和黄,是指历史的写作和乡土的写作。由于自己爱好历史的阅读思考,对一些历史的定见常有怀疑,于是将自己的思索写下,是内心的实录,是被遮蔽的历史的还原。由于自己从乡村走出,父母的骨殖还在黄壤深处,就常常回望乡土。对乡土的丰厚和卑微,对乡土的封闭与保守,在歌赞里,有泪水有鞭痕。
  
  对历史散文的写作要敢担当。到山川巨澜,品味历史的沧桑;到市井街巷观察历史的因子,把“对得起时间的淘洗”作为写作的镜鉴,读《史记》获得启示;回到乡土接通地气,使乡土散文有生机,好像拔节的麦子,有黄土的颜色。
  
  还是回到青苍的话题。纸张发明之前,那时古人记事用上好的竹子记写、镌刻。竹简的制作先是选上等的青竹削成长方形的竹片,再用火烘烤。烘烤之时,本来新鲜湿润的青竹片被烤得冒出了水珠,像出汗一样。汗是青的,多有诗意。


  
  而苍天之下、黄土之上,我们的父老脊梁的黑红,也如历史的碑板,镌刻的是歌哭与血泪。记得小时,看到雨后的虹霓,看那七彩,想象是神仙的居所,我们那里把虹读作“jing”,还记得那句谚语:天上出jing,下雨一丈!
  
  我从黄壤深处的曹濮平原走出,时常想到平原深处的父老。我记得父母在世时候的一个细节。那是暮年的父母,已经垂垂老矣。黄昏了,从地里回来的父亲脸上有一块泥巴,母亲想用手抠下,接着就想卷起衣襟擦,父亲招呼了一下说不用了。是见我在旁边守着,父亲羞涩了,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想,母亲的亲昵,那是对劳作的一种敬重。泥土在脸上怎么了,有时米粒和碎馍掉到地上,虽满是泥,但父亲吹一下,或者母亲用衣襟擦一下,就填到嘴里呢。土地在父亲的脸上,就是土地的徽章,是对一辈子与泥土厮守的老邻居的褒奖。是否在父亲的脸上撒一把草籽,用洗脸水一浇就能发芽?诗人雅姆说:如果脸上有泥的人从对面走来/要脱帽致敬先让他们过去。
  
  是啊,我们什么时候,对有泥的人有过足够的尊重呢?我们向喂养炊烟喂养历史的黄壤敬个礼吧。
  
  曹濮平原南接沛公刘邦的老家沛县,民间多有其传说,比如斩蛇起义。在我小时种下了白蛇灵异的印象,至今见到蛇还有一种敬畏。

  
  《史记•高祖本纪》云:“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骊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笞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白蛇与赤帝,一白一红,这是为地痞出身的刘邦找登基的合法性,也是其师出有名的广告。在我的童年的夜里,父亲在乡间也曾给我讲过刘邦斩蛇的故事。那是一个有浓厚佛家色彩的因果报应的故事,这故事与《史记》有着明显的分野和区别,是乡间朴素的天道好还的模式:
  
  任沛县泗水亭长的好赊酒不还酒钱的刘邦,奉上级的命令押送劳役去骊山为秦始皇修陵,半道上很多的劳役跑掉。按这样的跑法,即使到了骊山,劳役也都逃光了,刘邦也得杀头。当走到芒砀山泽晚上休息吃饭时,刘邦放掉所有的劳役说:“你们各自逃生去吧!我从此也逃亡去了。”


  
  那是夜里,刘邦喝了不少酒,乘着酒劲走夜路。月色苍茫,路径蜿蜒。在四散逃往芒砀山的山道上,走在前面的人大叫起来,急忙转身向刘邦汇报:“前面有一条大长虫挡道,请绕着走吧!”刘邦醉意阑珊,纵声大笑道:“大丈夫豪气在世,岂惧区区一长虫挡吾道路?”说话间,拨开众人,仗剑前行,果见一丈余的长虫横卧路中。刘邦正欲用剑砍去,只听那白色的长虫道:“你斩吧,你斩我头,我断你头,你斩我尾,我断你尾。”刘邦酒壮英雄胆,说:“我不斩你头,也不断你尾,让你从中间一刀两断。”说罢一剑下去把这长虫斩为两段,白蛇化作一股青气飘荡于空中,喊道:“刘邦还吾命来,刘邦还吾命来!”刘邦道:“此处深山野林怎还你命,待到平地准还你命来。”
  
  后来王莽篡权杀了汉平帝,把四百年的汉室分成两半。父亲说王莽就是白蛇托生转世。我们那里把蛇叫长虫。从此,在童年割草的时候,见了蛇就躲得远远的。有时在房梁上看到盘旋的蛇,母亲说那是好征兆。
  
  正如刘邦斩蛇,不同的叙述者有不同的着眼方式,历史的叙述也总是充满歧路,由于写史者的癖好决定着笔墨,历史的叙述的链条常发生断裂或隐匿,语焉不详,故意曲笔,甚至谎言充斥,后来人了解历史真相的权利被无情地阉割剥夺。
  
  正如久焉不察,有时在有毒的话语汁液里泡长,在谎言里成长,那对真实的历史反会产生拒斥,对历史的本来面目就会满怀狐疑,历史的真被抽空,正义之笔就被践踏,这是十分可怖的。
  
  也许,过去的写史者多是跪着的,一篇读罢头飞雪。可能是一篇写罢头飞雪,内心的荒凉结霜,然后这种白就爬上了鬓边,走上了额顶发际。白是一种冬的冷凛的标志。
  
  岂容青史尽成灰!我想一个写史者,须有着良好的专业的训练,这是一个准入证;再就是独立不迁的坚定性,不与世俯仰,不依附于任何一个阶层的一种存在;再就是批判的锋芒,中国古代有不少很有骨气的模范,比如司马迁,但也多是曲笔,在历史的缝隙间找存活的空间,所谓的春秋笔法里一字有褒贬,那是无奈后的隐忍。
  
  一个写史者内心要有一个尺度,虽然正义和真相在眼前坍塌,但心中的正义却不能被交出。人可以被羞辱,但内心的尺度不能被扭曲。
  
  人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一只虫子,一个写史者,不应该是一只被专制者用脚践踏的虫子,他的内心是有着热血和道德的城堡的,这城堡的砖石瓦砾上,刻下的是历史的烽烟和记忆,提醒着所有到这里来溜达的人,历史的真在此。
  
  我们有义务还原遮蔽了的历史,我们给那些空隙以血肉,使历史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使历史赳赳,使历史生动。
  
  人们说所有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都不可能轻易消失,都在某个地方被记载下来。这是一种乐观的态度,但我说历史只相信记录下的东西,无论这是一种文字,还是一种口头的传说。但我们却陷入了一个悖论和怪圈:怎能保证记录者和讲史者的真?有位我十分尊敬的学者说过:“所有过去发生的一切都会记录在大地上,成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前提,成为我们呼吸的空气。”一个人是这样,一个民族也是这样。曾经的暴力,曾经的血腥,曾经的尸陈遍野,受伤者的呼叫,无辜者的呻吟,被饿死的人朝向天空绝望的眼神,所有这些,不可能被一场大雨冲去,十场大雨也不行。所有的山水、河流、树木、灯柱和夜空,所有的道路,通往过去的和朝向未来的,它们都看见了。
  
  我对这样的文字是充满敬意的,但读后也是内心荒寒。历史的转换,正如颜色的变换,所谓的岂容青史尽成灰,是我们的书生的议论,也往往是斑斑的啼鹃的血痕,苍茫心绪满触感伤。我素喜欢《史记》,以为散文的楷则,更喜欢太史公的文字丘壑胸襟怀抱,辛弃疾曾以山之巍峨作比史迁文字境界:“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稼轩写群山之貌,群山磊落雍容之仪态毕现矣;写《史记》之笔太史公文字,太史公文字境界尽出矣!“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是啊,倘使山松有语,岂不做涛声阵阵复叹:太史公笔下不也乱石嵯峨,争高直指乎?
  
  历史是遮蔽性的存在,虽有的能被发掘,但有的则被遗忘,并且是权势和伪饰逼迫的历史遗忘。历史怎样活下去,把真相留存,这是一个难题。那些被有意遗忘的东西,往往是被有意划定的禁区:此处有雷,是不被允许人们触碰的,于是伪士横行,真相隐匿。若是触碰了雷区,要么血泪透髓,要么粉身碎骨。青的历史,变成了累累白骨和血流成河。聪明的人尽量绕着走躲着走,谎言成了真相,历史成了真相缺席的存在,我们的后人成了不知道真相的后人,虚伪蚀骨,内心荒草。
  
  历史本身像黄壤的大地一样,是沉默的,但历史也是和大地一样是有记忆的。伪饰的历史像一处历史的脓包,机缘一到就会坼裂。
  
  历史的不能承受之重是谎言,大地的不能承受之重是饥馑,多灾多难的大地怎能承受这双重的遮蔽?比如人们在微博上热烈谈论上个世纪大饥荒的事情,饿死几千万人的大饥荒仍然是一个被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所遮蔽的课题,一直没有纠正人祸在这片饿殍遍地的大地上的罪责。从这说来,我们的历史和大地对那些不甘心死去的人们,是有罪的,是亏欠的,那些无泪的、虚空的、干涸的、无神的临终的眼,正注视着我们这些后人。
  
  这样的伤害是巨大的历史的虚空,让巨大的谎言包围的大地和民族,这样的黄壤和青史,怎能对得起天覆地载我们民族五千年的来路?这样的谎言包围的大地怎能有丰收的未来?
  
  我所做的是在所谓的青史的缝隙里寻找尘土的碎片,展开属于自己的书写方式和诠释方式,但我知道黑暗会遮蔽我的心志。怎样才能越过黑暗的门槛,找出那背后的真相?
  
  也许,我的青苍的文字,是青涩和苍白的简写,但愿我的文字是呼唤大地收获安康与历史青葱真实的起步点。但愿每一次我们民族的苦痛都能成为民族前行的养料,但愿每一个大地的创口都能绽出颜色绚丽的花来。是为序,也是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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