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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寅

  有的伤口能被岁月所掩盖。
  
  有的记忆却为时光重新撕开。
  
  由杨靖宇将军蓦然想起早年自己作的一句诗。作家方军有一本书《我认识的鬼子兵》,写他在日本留学碰到的当年侵华的老兵,其中就有一个老鬼子金井,曾是关东军,后被苏联红军捉到西伯利亚,在俘虏营服了八年苦役。
  
  也许,在这个时候,泊荡在老鬼子心中关于杨靖宇的记忆,一下子在现实中激活了,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与杨靖宇当时所处的环境何其相似乃尔,同样是饥饿,当年关东军的威风凛凛的青春一去不返,鬼子兵就如一条可怜虫,在俄国人的看护下,种地,伐木,挖煤,淘金。
  
  做俘虏的日子里,金井铭骨最深的是饥饿,他说,在俄国饥饿难忍的时候就挖草根吃,嚼着嚼着就落泪了,不吃怎知草根的滋味呢!杨靖宇将军的胃里也是树皮呀。金井告诉作家方军,当时日本人强制配给中国东北人的粮食叫“共和面”,里面掺有锯末、石子。这种“粮食”即使关东军挑食的军马都不吃。
  
  金井叙述过一个震撼人心的马粪的故事。1944年,日本人在哈尔滨南大岗驻防。一个中国老太太拨开日本军马的马粪,从里面拾出豆子来。金井看后,恼怒地上前一脚就把老太太给踹翻了,然后骂道:“滚蛋!你他妈的不是人呀,吃马粪。”老太太一边哭一边拾散落在地上的豆子。金井恼怒了:“你他妈的再哭,我就在这儿刺死你。”金井舞着枪刺在她眼前吼着,可老太太就是不走,在一个中国人的眼里,她舍不得那些粮食。为此,老太太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向金井磕头说:“皇军!皇军!”


  
  在俄国俘虏营饥饿难忍时,金井嚼着草根,就想到了这个中国老太太,想到了杨靖宇将军,内心充满悔恨。
  
  事过几十年,金井当着中国作家方军的面小心地打开保险柜,取出一张珍藏的照片,那是杨靖宇殉国后,日本士兵站在杨靖宇遗体前炫耀的留影。金井说:“我只见过杨将军一次,而且近在咫尺。”
  
  金井拿着照片对方军说:“我开始不喜欢他,他毕竟是我们关东军的敌人。你当过军人,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可到后来,老鬼子金井的想法全变了。一个到异族土地上去征战的军士,表现得再英勇也只是短暂的英勇;而一个为保卫自己祖国土地而战的勇士,才具有恒远的意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老鬼子金井把杨靖宇的照片保存了五十五年。在俄国俘虏营,有一次俄国军队官兵检查金井的背包时,不问青红皂白先就给了金井一个耳光,然后质问:“这是谁?是不是日本军人?”金井回答:“这位是中国人,是中国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司令杨靖宇。”听了这话俄罗斯军人又给金井一个耳光,把照片还给了金井。
  
  老鬼子金井说:“杨靖宇是真正的武士,他死了还站立着,他是一种精神。作为原日本关东军二等兵,我已经七十六岁了,我还活着,他却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愿意把最后的军礼敬给这位坚强的中国军人。”
  
  说完,暮年的金井立正站好,给杨靖宇将军敬了一个原日本军人的军礼。在将军殉国后多年,还赢得对手的敬重,也许这才是大英雄的本色和魅力,不因时间的流逝而损毁。英雄占有了时间的每一段,时间就是雕刻英雄的利器,时间愈久,刻痕愈深。我们可以想象杨靖宇将军的那张脸庞,那一定镌刻着一种正义浩然军神的威严和尊严,使人感到迸射的一种英武逼人的异样魅力。
  
  我常在思考,历史能留下什么。在一段时间里,为了表现杨靖宇的不屈,当最后时刻到来的时候,他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自戕殉节,是也非也?
  
  据日本人留下的《阵中日志》的记载:将匪首杨靖宇击毙。缴获物品有:毛瑟手枪一支同子弹一百六十发,匣枪二号一支同子弹三十发,匣枪三号一支同子弹四十发,现金六千六百六十元,手表一块,钢笔一支,印章一枚,其他杂品。
  
  杨靖宇死了,但参与杀害杨靖宇的凶手的表现却各有殊异,有的选择自杀承担罪责,有的苟活,有的偿命。我认为选择自杀的日本人是有内在是非标准的,承担了罪责。而出卖杨靖宇的人呢?解放后却还依然活着,让人感慨历史的诡异。
  
  缉捕杀害将军的元凶,后来升任山西省次长的岸谷隆一郎,看到切开的将军的胃袋“默默无语,一天之内,苍老了许多”。作为一个还留存一丝人性的人,他的残生一直备受良知熬煎折磨。日本战败后,他用氰化钾毒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剖腹自杀。在留下的遗嘱中,岸谷写道:“天皇陛下发动这次侵华战争或许是不合适的。中国拥有像杨靖宇这样的铁血军人,一定不会亡国。”
  
  为何参与杀害杨靖宇的日本人自杀谢罪,而“这号中国人”却仍能作为罪人而苟活?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岸谷隆一郎选择了自杀。魏森塔在著作《向日葵》里记载了一个故事:魏森塔还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囚犯时,有一次被召唤到一位垂死的纳粹党人的床边。这个人要向他这个犹太人忏悔。这人在乌克兰参加了屠犹行动,他向他请求赦免,好让他安心地死去。魏森塔能够聆听凶手的认罪,但是他却无法赦免,因为“没有任何生还者能够以死者的名义来赦免杀他们的凶手”,他既没有权利,亦没有力量做到这一点。我知道只有死者赦免死者。从这个方面说岸谷隆一郎值得尊敬,而那些在杨靖宇殉国后,一直逍遥的出卖杨靖宇的汉奸最值得鄙视,他们有勇气出卖自己的民族精英,却懦弱到不敢承担自己的罪责。
  
  从魏森塔的事情,我们可以看出岸谷隆一郎为何自杀:暴行已经发生,杨靖宇将军死在他的手下,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再恢复原状,岸谷隆一郎不可能使将军起死回生。一个民族的英雄被杀了,有廉耻的人,是不能够在这种历史罪责的压力下活下去的。
  
  然而,你不得不佩服我们民族暗角处基因的顽强,就是“这号中国人”在这种历史罪责中活着。上世纪70年代末,随着日伪资料《阵中日志》的面世,杨靖宇牺牲的真正原因逐渐明朗起来。《阵中日志》用现场图片告诉人们杨靖宇不是“自刎的”,是被敌人用机枪射杀的事实。究竟谁是杀害杨靖宇的凶手?

  
  解放以后,作为凶手的张奚若、王佐华、白万仁乃至程斌都各自像不敢见光的老鼠藏匿起来。张奚若找到知情者王佐华订立同盟:“不管什么时候千万不能说出我开枪杀了杨靖宇的事,万一有人揭出来,就由你扛着,你的老母亲我给你养,牢饭我给你送。我拉家带口的一大家子牵扯多,我要像你似的,光棍一条,我就顶你去死。”大老粗王佐华竟然就很义气地答应了下来。后来入狱的王佐华就一直坚持说:“杨靖宇是自刎的。”
  
  多年后在狱中的王佐华见到白万仁,知道外面的张奚若并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并没有供养自己的老母亲,于是就揭发了张奚若是杀害杨靖宇凶手的事实。后来张奚若亲口说出了用铡刀铡下杨靖宇将军遗首的震撼的经过:
  
  2月24日一早,岸谷就让程斌的人马到一个院子集合。到了院子,见院内已经摆好了铡刀。开始想让张秀峰执刀,张秀峰不干。由于他在抗联里的官阶高,虽是投降过来没几天,但有程斌在后面支撑着,谁也不敢惹他。张秀峰不仅不干,还说“这可是人家老张的头功,咱可不敢抢,还是让张奚若来吧”。程斌向着张秀峰,就点名让张奚若干。张奚若和白万仁、王佐华是把兄弟,这样,由白万仁执铡刀,王佐华抱着杨靖宇的头,张奚若抱着杨靖宇的腿,把他抬到铡刀上,白万仁一刀将杨靖宇的头铡了下来。
  
  上个世纪80年代靖宇县(原名蒙江县)史志办的人在采访时,将《阵中日志》中的相关照片分别出示给张秀峰、张奚若、白万仁,让他们指认照片上的人员。我们观察这些人的心理和言语,是否能感受到抵赖和死也不认这壶酒钱的卑劣的根性?
  
  张奚若先是不承认参加抗联,也没打死过“老杨”,“打老杨那天我不在场,到沈阳养伤去了,是白万仁他们打的”等等。正是这些自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的表白给史志办的人提供了出示照片与他交谈的机会。他对照片的反应尤其敏感:这不是伪满程大队的照片吗?你们怎么有这个?你拿这些照片干什么?后来,他一一指认出程斌、王佐华、张秀峰、白万仁、岸谷等等,但是不认识他自己。史志办的人指着照片上的他问:“这个人是谁?”“不知道。”“不是你吗?”“不是。”“多像你呀。”“中国人长得像的多了,让日本人看中国人长得还都一样呢。”
  
  后来白万仁也是如此,对程斌大队的事了如指掌,讲起来滔滔不绝,抗联歌曲你提个头他就能唱到尾,无一不会,整整讲了一下午,连说带唱,记忆力惊人地好,就是对自己参与杀害杨靖宇的事“糊涂”。对史志办带去的照片,凡是他认识的都能指认出具体姓名,但就是不认识自己。


  
  是啊,这就是当年被杨靖宇将军大骂的“这号中国人”,而今天,我们怎能不谴责那些不幸的和可怜的灵魂?但我自己又私下沉思:如果当我们处在相似情景,我们如何保护自己,如何求生,如何在面对民族大义时取舍呢?无论是张奚若还是白万仁,他们以其极端的可怜和不幸,把顺从的极端结果呈现出来,让我们看见“这号中国人”对民族的危害和腐蚀。他们弥漫在当时的中国的大部分领域,占领着人们的是非观。我常想,日常大量的怯懦顺从是我们看不见的,但在“这号中国人”配合绞杀杨靖宇的事件上,我们看到了。弱者由于顺从成为更弱者,强权由于未遭到抵抗成为无往而不胜的神,这是我们不愿陷入的绝境,但日本人正借助“这号中国人”而践踏杨靖宇们啊。
  
  程斌为人狡猾,后来混入解放军部队,然而1951年沈阳的一个雨天,程斌打着雨伞在街上行走,一个人为避雨躲到他的雨伞下,结果程斌发现,这个人是一个曾叛变的原抗联干部。后来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两个人分别去举报了对方,结果都被枪毙了。
  
  我们知道凶手一向会设法消减对罪行和屠杀的记忆,即使如此,他们也无法做到事情好像完全没有发生一样。在1944到1945年间,纳粹下令从集体公墓将尸体挖出,然后加以焚烧,以消灭所有的证据。我知道在拉丁美洲,所有被谋杀的都成了“失踪人口”,他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找不到控告的证据。但我们不要忘记犹太人对每个失踪者的记忆,对每个刽子手天涯海角的追捕。我们知道阿根廷五月广场的白头巾的母亲,她们豁出命也要找到儿子、女儿,她们不相信他们已经“失踪”,她们宁肯坚信孩子还活着。

  
  每逢星期四,一群带着白色头巾的母亲,都会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五月广场(PlazadeMayo)上聚集,并且围着广场上一个代表共和国的标志步行请愿。直到现在,这群母亲依旧在五月广场步行着,因为她们不能忘记每一个失踪的孩子,不能忘记过去那段黑暗岁月里失踪的每一个人。她们表示为了让世人不要忘记,她们会一直步行下去。
  
  从这些事来看,我们是愧对杨靖宇将军的。那些凶手的逍遥,是时代的耻辱。有一天,我会等待着一场大雪,覆盖着历史污浊的大雪,自己徒步走到三道崴子。那是祭奠的灵地,也是荡涤心灵的圣地,也许人最好的动作就是跪倒在那里,面对苍苍的天茫茫的雪,行古人三叩九拜的大礼,大放悲声。
  
  那是委屈悲抑么?像头受伤的狼在夜里凄厉地号叫。也许,最好也效古人庐墓三年,在三道崴子筑建一处反思的屋子,为将军所痛恨的“这号中国人”。
  
  历朝之史,当政者每曲解之,世人遂有“历史不过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一说。历史的某些真相固然长期遭到遮蔽,但它们不可能永久遭到遮蔽,必定会有重见天光的那一日。对杨靖宇将军,为塑造他的形象,遂有“自戕”一说;对江姐,也有把她当年受过的酷刑夹手指的细节变成钉竹签子,生动则生动矣,但历史毕竟不能虚构。
  
  在上个世纪50年代,人们接受的杨靖宇殉国的版本为:只剩最后一颗子弹,高喊:“宁死不吃满洲国的饭!”然后自杀身亡。这样的细节确实给人的印象太强烈太刺激,然而这不是事实。这遮蔽了真正的凶手,这对将军是不公的,那些小人没有付出血的代价。高贵的生命不愿意受到侮辱,不愿意做异族的亡国奴,不想在卑污里受辱而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将军以生命付出的代价却让我们发现生命的天平严重倾斜、严重失衡。
  
  那就是真的凶手逃逸了,现场留下的是无尽的悲慨。但历史的吊诡处太让人诧异,具有将军殉国见证意义的那棵拧劲子树在“文革”中被砍掉了。发疯的造反派视拧劲子树为“不祥之物”,动用斧锯砍伐了,而今只有在地表上残存的一截树桩,横断面上的年轮依稀可辨。不知那年轮里是否还贮有当年的话:“怎么都是这号中国人?”
  
  遗言太沉重,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文字接近灵地三道崴子。
  
  (此文发表于《散文(海外版)》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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