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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四
  
  秋瑾死后,荣辱的变换,使我们不能不怀疑某些所谓的正义和良知,怀疑秋瑾何辜,被折腾再三,所谓的死者为大的民间的高义,却被当做了腐朽,烈士的血和历史一样在某些人的眼里再没有了敬畏,历史成了戏弄和戏法,烈士的血渐渐凝固成了虚无。
  
  令人不能接受的是,秋瑾死后受辱的是她的尸骨,多次被掘出,被辗转,在晚清的末年有过,在“文革”时也有过。秋瑾第一次被清廷从西湖逼迁,与秋瑾墓“文革”时被毁,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么?抬高一厘米,把枪抬高一厘米,皇权显然还是为人伦、人性留下了一定的空间,或者说百年前专制的严酷中显然还容许有某种程度的弹性,秋瑾才能得以全尸全服棺殓并得以屡迁。但“文革”的荒唐呢?
  
  在2011年元旦的下午,阳光下徘徊于秋瑾墓,怆然而起的是青山有幸,此土何辜!一抔尸骨竟三次被权势逼离西湖。1908年遭清廷严令平毁,1964年被借口“美化人民的西湖”而迁,第三次是在劫难逃的“史无前例”了。秋瑾死后她的尸骨所受的屈辱,何曾少于生前?
  
  第一次归骨西湖的秋瑾,有乡绅为之棺殓,有兄长为之护灵,有闺中密友风雪渡江践约移灵西泠,其实最动我心者,莫过于风雪渡江的场景。
  
  风雪渡江,那是怎样的场景?
  
  在晚清进入黄昏的冬天,雪意酣畅,整个钱塘江静静地卧在苍茫的天穹下,大雪在覆盖、隐蔽,或者是为秋女士天地一白地尽哀么?冒着百里齐奏的白雪哀乐,作为友人的徐自华,是在寻找和护持着什么呢?这是一种祭奠,还是一种朝拜?
  
  那浙东的山水和灰瓦白墙的民居,那蓑衣和乌篷船,在雪下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在平日是一种水墨的写意,但船上的秋瑾的棺木和船头的徐自华予人的却是沧桑,是冷凝,是冰中的温慰,白了风帽,白了船头,天地一白啊!那时的历史肯定是为这般的举动疑惑非常,风雪渡江,风雪茫茫,大道默默,苍穹不语!
  
  大道默默、苍穹不语而风雪渡江,也许是上苍的安排,老天为归骨西湖的秋瑾安排雪的梵音,虽然它是那么茫茫苍苍,蕴蓄着大的沉默,这沉默正是一种终极的为秋女士独绝的无言之美吧。
  
  苍茫的江上,一叶扁舟,一尊棺木,有自己的友人相护相持,在风雪的西子湖头有岳武穆在等待,虽然我知道那苏小小不会穿越历史在雪中迎出,用纤细的手拂去秋女士人肩胛额际的雪片,但她会感佩风雪渡江的高于顶的友谊。
  
  我知道,友人在风雪茫茫中为秋瑾的身后奔波,是在手心里捏着火,生怕火苗会窒息,这是一种对友情的践履。秋瑾就义后不足四月,葬礼之事即开始发动。11月10日,徐自华写信给吴芝瑛,约其联名登报开会以葬秋瑾遗骨。吴于三日后复信,表示亦有葬秋之意,但不赞成开会登报,当时满清是百足之虫,僵而不死,过于张扬于事无益。同月22日,《时报》便刊出吴芝瑛将力疾首途亲赴山阴的消息。徐见报,恐吴立即成行,不及面议,故急忙于27日自浙江石门语溪家中赶至上海。不料两日后,因得报小女患白喉症病危,未及与吴会面,即匆匆返回。其妹徐小淑代为登门拜会,面告吴芝瑛一切情形。吴随后连去两函,并要小淑传话,由二人分任购地与营葬事。而徐因爱女病亡,极度伤心,未能即赴西湖觅地。吴芝瑛却在此时得到了西湖边大悲庵尼姑(法号慧珠)的慕名投书。
  
  现在看来,秋瑾之死,不独人世,即使出家人也动了入世之心,但慧珠的身世一直扑朔迷离,如民间的侠义故事传奇。慧珠自报家门说:“衲本贯凉州,世家武艺。”其父做的是保镖的营生,“颇有声于江湖,所历大河两岸,迁徙无常”。慧珠本人自幼亦尝随老父闯荡江湖,“入燕、赵间,走马卖解”。江湖水深,慧珠被一贵族王侯看中,强挟以归。虽遇人非淑,然王侯“雅见怜爱,复令改习书史”,故“中年始识之无”,懂得一些之乎者也。1900年庚子变乱,王侯“客死草地”,慧珠亦“无家可归,藩发染衣,皈依三宝”。遁入空门后,慧珠远赴杭州天竺寺进香,顺游西泠,“爱其地山水幽绝”,遂“买庵于此”,闭关诵经,“不复知有人间世”。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然清冷的袈裟下却难去却一份拳拳的忧世情怀。
  
  就在作书当年的秋日,有“道友自山阴来,一夕闲话,述女子秋瑾狱,而言之不能详尽,因向城中遍购各报,乃恍然于此案之颠末”。就在此时慧珠知道了吴芝瑛“义重情高,大声呼吁,将以平反其冤,为吾女子吐气”,于是贯通僧俗两界,“我佛慈悲,侠士肝胆,惟夫人兼而有之”,对吴芝瑛深表感佩。又知吴氏“将渡钱塘”,为秋瑾“移葬湖上”。于是慧珠就主动去函,意在向吴芝瑛提议奉献葬地:“敝庵虽僻,尚近官道,春秋佳日,游人多过之者。傍有余地三亩,足营兆域。夫人倘有意乎,衲愿赠之秋氏,且愿终吾之身,躬事祭扫。”


  
  慧珠书信作于12月11日,当天吴芝瑛即致电徐自华,告知墓地已得,在大悲庵旁,并云拟自营生圹于其中,将来百年之后好旁葬秋瑾,追随鉴湖女侠。但怎奈其病体支离,且有孕在身,不能就道山阴,所吟“天地苍茫百感身,为君收骨泪沾巾;秋风秋雨山阴道,太息难为后死人”,倒成为徐自华的留影的诗谶了。只是徐上路时,已届深冬,木叶尽脱,12月29日渡江钱塘,正遇漫天风雪。自然与内心如此契合,悲壮之情怎不沛然而涌?有诗纪其事曰:
  
  者番病阻渡江迟,欲访遗骸冷不辞。
  
  肯为女殇灰此志,既言公益敢言私?
  
  哭女伤心泪未干,首途急急觅君棺。
  
  一腔热血依然在,纵冒风霜不怕寒。
  
  四合彤云起暮愁,满江风雪一孤舟。
  
  可堪今日山阴道,访戴无人为葬秋。
  
  风雪渡江,一种道义在肩的精神在流贯。多年以后,已经成年的秋瑾的弟弟秋宗章,仍记得他仅十二岁时候徐自华冬日来越中的情景,那是风雪弥望的冬日,“一主一婢,间关西度,勾留三日,一舸赴杭”。
  
  令人奇异的是法号慧珠的究竟何人。徐自华在去绍兴之前曾专门踏寻吴芝瑛所推荐的墓地,“奈访遍西湖,不独无大悲庵,且不知有慧珠此丘耳”。慧珠在哪里?吴芝瑛日后也曾亲访慧珠,但她所看到的和徐自华一样,只是湖水和孤山,只是孤独的梅花如雪:“芒鞋踏遍孤山路,满眼梅花不见人。”吴芝瑛疑惑了:“钟声隐约斜阳外,知在西泠第几桥?”慧珠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慧珠何人,历史又一次留下了孔洞让后人遐思。
  
  这是一种神示么?在西泠桥头有这一块净土。在风雪茫茫的时候,天地一白,还秋瑾女士一干净清凉之世界。
  
  辛亥百年后的元日晚上,和友人从杭州乘火车穿行绍兴。那时的绍兴早已是灯火隐隐,看不见秋瑾被砍头的古轩亭口,也看不到鲁迅的旧园。火车的铿锵越过了钱塘,现在也仍是冬日啊,我感到一种风雪渡江的苍茫。
  
  (此文发表于《北京文学》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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