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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三
  
  攻打总督府失败后,广州城内,那些清兵一边四处搜捕党人,捉拿漏网的黄兴,一边将战死的清兵尸骸移走,而将年轻的穿中山装的党人的尸骸尽行肢解,胡乱抛掷于街上,说要曝尸十日。那些年轻志士遗体支离不全,很多的人怒目圆睁,或做大声呼喊状,惨烈狰狞呼啸声风的英气宛然如生;或浑身弹孔的躯体血肉凝结黑紫;或身首异处的头颅,面颊上仍留存着咬碎牙齿的孤恨;或孤零零之手臂,拳中还攥着尚未掷出的炸弹。
  
  张鸣岐将广州起事的情形电禀清廷,满洲亲贵接电后人人惊惧,震骇莫名,摄政王载沣连日夜做噩梦,醒来后冷汗淋漓,遂电令张鸣岐严查余党,将捉获的党人审明身份,就地处决。
  
  张鸣岐就在水师行台升堂了,命李准主审,自己与刑名师爷等督衙的幕僚、属官坐堂相陪。李准当下传令,将被俘的志士一一带上来接受讯问。
  
  第一个是随林觉民赴死的福建同乡陈更新。陈更新被五花大绑着押上堂来,陈颜色不屈,直立不跪。李准问:“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陈更新答:“陈铸三,中国人。”
  
  一旁的张鸣岐插话说:“好一个美少年,名字却叫得怪异。”


  
  陈更新朗声大笑:“无学识的狗官!铸三尺剑,提之以取天下,明晓了没有?”
  
  李准大怒,拍案而起,手指陈更新斥道:“你年纪轻轻,为何与乱党为伍,自罗杀身之祸?”
  
  陈更新扬头作答:“杀狗官,反满清,是我毕生之心愿。此役我杀贼兵数十,又纵火焚烧总督署衙,纵死也畅吾心怀。我与同志失散,孤身奋战一昼夜,不眠不食,而精力弥增,若非我枪弹用尽,你等鼠辈能抓住我吗?”
  
  李准怒极,下令将陈更新推出门外斩首。接着南洋华侨李雁南被押了上来,李雁南上堂,即大骂不止。李准喝道:“如再口出恶言,便将你凌迟处死!”
  
  李雁南圆睁双目,跌足骂道:“满清胯下的贼子,忘记祖宗的佞人,孽种无良,助纣为虐,我纵入阴曹地府,也要骂遍你等狗官的祖宗三代!你们朝我口中开枪吧,口烂舌断,或许我能饶了你们这些畜生!”说着自行走出门外,张口待杀。
  
  第三个被抬上堂来的即是林觉民,他腰间中了枪伤,双腿被打断,无法直立,只好跌坐在地。审问者和被审问者一时这样对峙着,刑堂一片肃然,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张鸣岐知道,这些青年不会像那些贩夫走卒一样,一到刑堂就跪地求饶,果然林觉民坐在地上,头颅仍是昂昂然,如岩石一般。虽张鸣岐的头颅差点被这些人取走,本应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他却惊异地看着林觉民,岩岩如玉树临风,气质雍容。张鸣岐叹息:“又一个美少年,却为何都思想错乱,跟着革命党胡闹呢?”

  
  被审问者昂首挺胸,无半点畏缩惧怕,审问者却无法底气萦怀。张鸣岐冷冷地对着坐在地上的林觉民说:“念你有伤,免你不跪。”
  
  林觉民从容一笑,淡然应对:“跪也是死,不跪也是死,又何必要跪呢?”他乜斜地望者堂上的主审,“苍天负我,未能取走汝的脑壳,父母不在眼前,临死之前,观天看地视人世,已没有谁可以让意洞为之屈膝的了!”
  
  张鸣岐喝道:“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你如此嘴硬,难道不怕本官施以诸般大刑,顷刻间让你皮开肉绽、血溅当场吗?”
  
  林觉民微微一耸双肩,对以轻蔑的口吻:“哈哈,你是把意洞视作三岁娃娃了吧?以为卑躬屈膝,跪上一跪,叩几个响头,哀告上几声,就可以不用受刑,不用吃苦头了吗?嘿嘿,我想大清朝不会不知道吧,九泉之下的那些冤魂屈鬼,活着时跪得还少么?叩的头还少么?哀告求情还少么?结果怎么样呢?还不是一个个或受廷杖毙命,或被斩首示众,或被关进大牢囚禁!”
  
  这时张鸣岐缓和一下,追问道:“为何火烧总督府?大清与尔有私仇吗?”
  
  林觉民说道:“此举纯为救国救民起见,并非私仇。满清无道,腐败无能,对内欺压百姓,对外招来洋兵欺侮中国,都是这些满清官吏的罪过。我是革命党,就是要杀这些祸国殃民的满清官吏。太平天国虽不足称,唯翼王石达开有云:‘忍令上国衣冠,沦为夷虏;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读后令人愤慨。堂上大人除隶满洲籍外,应有推翻满清恢复河山之责,今各淡忘。我草野小民,位卑未敢忘忧国,聊尽寸心。”
  
  当问林觉民“你们为何举事不成?要知道以卵击石的后果”的时候,林觉民道:“各国革命之历史,皆流血多次,而后成功。我此次失败也,普通社会中人不知附和也。推其不能附和之原因,盖因自由之血尚未足耳。比如草木,不得雨露,必不能发达。我们之自由树,不得多血灌溉之,又焉能期其茂盛?”坐在地上的林觉民,激情澎湃,这时他好像又回到前几天攻打总督府的时候。和他一同来的林文,那与虎谋皮的胆识,东辕门遭遇战,林文企图策反李准部下。手执号筒的林文挺身而出,用带有福州腔的国语向对方高喊“共除异族,恢复汉疆”。这时林觉民也想唤起那些刑堂上汉人的胆略与良知,他说:“你们这些汉官,若真能彻悟革命之意,洗心革面以救国之危亡,他日共和建成之日,中华巍然屹立于世界,你等作为汉人,也当体会到做共和之民的骄傲。”
  
  张鸣岐大惊失色,连呼“不要讲了”!这时林觉民对着堂上的皂隶说:“不讲可以,尔速拿笔来,将我为汉族复仇之大意录下,裨人人皆知杀满人复仇为任务。”
  
  张鸣岐命人备纸笔伺候,解除镣铐,扶林觉民到书案前。这时的林觉民如鲠在喉,随意扯出一张纸,“呼呼呼”,一挥而就,人们好像看到一头斑斓的老虎,浑身锦绣,逡巡千仞岗上,突然长啸而出,独步平原,俯视苍茫。每写完一张,张鸣岐便看一张,边看边摇头叹息,林觉民写到激愤处,“释衣磅礴,以手捶胸”,顷刻间便是五千余言,看完第八张时,张鸣岐不见下一张呈来,愕然前看,却见林觉民侧头似欲吐痰之状,但大堂上一片光洁,因此犹豫寻找痰具。李准此刻浑然忘了自己身份,忙起身取了痰盂送去。张鸣岐长叹一声:“此人面貌如玉,而志坚似铁,心明如雪,真奇男子也。可惜如此人才,却入了革命党!”
  
  其时,林觉民口吐鲜血数升,然后又大声镗嗒带血演讲,激动时好像要把心剖出,亮到刑堂上、蓝天下,最后林觉民累了,自言自语:“只要国富民强,死也瞑目了。”
  
  幕僚见张鸣岐有惋惜林觉民的意思,就上前低声说:“大帅既有怜才之意,可否法外开恩,饶了此人一命?”
  
  张鸣岐随即问林觉民:“本官如饶你一命,你可愿脱离乱党,为我大清效命?”
  
  林觉民怒目圆睁,以手指堂上诸人,大声叫道:“我既知满清将亡,共和将兴,恨不得早一日推翻满清专制皇权,你要我降清,那是万万不能!”
  
  张鸣岐摇头:“杀了吧,如此人才怎能留给乱党,那将更助其恶。”
  
  在死牢里,张鸣岐还是不死心,让人置酒席,劝之降,林觉民骂而不食,唯愿一死。我们看他在死神没有降临之前的刑堂之上的和墨伸纸,作所谓的供状,不是《与妻书》那样的娟娟小楷,而是寄寓心胸的草书,酣畅淋漓,即使拖着沉重的镣铐一路走来,照样是傲首阔步,照样是旁若无人。行刑的狱卒说林觉民走出死牢,奔赴刑场,时不时地还抬眼望向远处,望向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只是那天空已经不再蔚蓝了。狱卒架他走着,走着,行至一处有花的地带,他再也不走了,一屁股坐于地上说:“此与花近,可死矣!”狱卒问他还有话说么,林觉民喃喃说:“流了这么多血,能浇出一朵黄花吗?”遂饮弹就义。死后,人们在收殓他尸体的时候,才发现他中山装的内衬上,有血书“意映”两个大字。这两个字,让他深深体味了家国的分离,有悲哀么?有独立难支的悲哀,然而在这泪眼之上,应该还有气贯长虹的精神之光。
  
  一副悠然自得的镇定,一腔视死如归的从容。好像林觉民不是去赴死神的约会,而是像往常一样告诉他萦怀的意映,他又要出一次远门,用不着牵挂。
  
  是啊!当一个人明白了死生之大义以后,“砍头只当风吹帽”,他也就获得了最大的坚强与勇敢。我甚至猜想,他于刑堂上书写的那些供状如果能够流传于世,那一定是壶口瀑布一样的酣畅淋漓,一种壁立千仞的奇崛。用血书写到极致,血的精义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是和《与妻书》一样构成了日月的双璧啊。
  
  我知道鲁迅先生说过“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换一种说法,那是血浇灌出的花,是血花。人们说那些后死的举义的先驱们当行刑时候,虽满身血污,却一齐大笑,说:“我等此刻只求死,不愿生。若能以我等的赤血,换来同胞的醒悟,我等于九泉之下,也当欣慰殊甚,更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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