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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四
  
  家是身心俱可休憩的处所,在家可以伸懒腰,可以醉酒,可诗可赋,红泥火炉,武夷岩茶,一辈子没有大风浪,颐养天年,不管怎样,林觉民是一个有着传统印记的现代知识分子,他的身上还凝结着传统的血:齐家。虽是经过“天演论”启蒙的知识者,但他还是脱不了齐家的念想。意映卿卿活在《与妻书》里,这样的一个女子曾是怎样的传奇而引得奇男子林觉民如此的衷肠?不知林觉民是否和林则徐是本家,但在国家民族的大义面前是需摈弃自己微贱的身躯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林则徐这样的联句一定鼓荡在林觉民的肺腑。在满清的末年,大部分知识分子还是对庙堂心存向往和敬畏的,康有为、梁启超不用说,连中山先生也曾上书李鸿章,但李鸿章没有理会,而造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结局。人们除非万不得已,是不愿把自己放到政府的对立面的,人们顶多是狂狷一下,像嵇康在柳树下锻铁,或者陶渊明挂冠而去。龚自珍是最后从官场仓皇而去的,使酒骂座是因有志不得出,大路如青天,吾独不得出。
  几人真是把自己放到王权的对立面?人,多数是权力和体制的仆人、佣人,少有的是硬骨头不合作者,清初有几个这样的人物:顾炎武、黄宗羲和王夫之。而清末还有王国维为大清而殉,也许人说王国维冬烘,但他身上的某种质素在现代愈加稀薄。


  应该说林觉民这样的现代知识者的眼界是开阔了,不再以一家一姓的国家为念,心里是装着苍生念着天下的,他们不再以卑躬屈膝以叩头来叩朝廷的大门,他们是以自己的头颅来为未来敲开朝廷的大门。
  我常想风水轮流转,燕赵之地的慷慨悲歌,从晚明就转移到了所谓文弱的江南,在江南以南的福建,就有着豪侠的回音了。虽然我在林觉民故居看到的《与妻书》是复制品,但字如其人,从字的淡定和一笔不苟里,我看到了林觉民求死的心志:与其苟活,何如快意人生?
  1911年春,林文在日本收到黄兴、赵声自香港寄来的信,得知他们正在香港筹备广州起义。于是党人中林觉民和林文同舟赴港,黄兴一见林觉民就摇动着林觉民的手说:“天赞我也!天赞我也!意洞来,天赞我也!运筹帷幄,何可一日无君?”
  辛亥年的3月19日,林觉民和林文、陈可钧、陈更新、冯超骧等一干志士从福建马尾出发先入广州。次日晚,听说林尹民和郑烈已经从日本到香港,林觉民又邀陈更新同赴香港,为林、郑两人做向导。这天晚上宿在滨江楼,等陈更新、郑烈入睡后,林觉民独自在灯下给嗣父和妻子写诀别书,直到天快亮才停笔。《禀父书》曰:“不孝儿觉民叩禀:父亲大人,儿死矣,唯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补于全国同胞也。大罪乞恕之。”


  现在,人们已不知道滨江楼具体的所在,不知该说人去楼空,还是说楼人俱亡。一位朋友告诉我,他到香港曾四处打问滨江楼,但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他就在临江的一座破败的老楼前,姑且当做滨江楼,而放下一束白菊花。他说这楼是等待爆破的、快要是废墟的所在。当时夕阳落在维多利亚湾,半个香港都是红的了,连白菊花也是红的,他躬身垂首,谁知才一抬头,已是满目眼泪,他一眼里是夕阳,一眼里是菊花,一白一红,天地蓦然很大,好像成了空白,人在历史的苍茫里渺小极了。我不知道这眼泪里的成分。是感慨,是失落,又不完全是。这垂死的楼,活像个残的暮年的英雄。它看到过二十五岁的林觉民么?老楼昭示着沧桑,让人窥视到百年民族步伐的蹒跚。老楼是历史的苍茫发出的暗示,使你不能不动容,只要历史还在前行,时间不会回转,一切都会变老的,老了就老了吧,即使把一片废墟留给后人凭吊,也是一种繁华过后的坦然啊,但这无数老楼的一座应该记得一个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在这座楼里的夜暗里,等待同伴睡去,他坐在桌前,要为二十五岁的生命和家庭挽一个结:“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其使吾先死也,毋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辞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又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先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辛亥年3月的下旬,不知道香港的夜是阴抑还是晴,但月亮是在夜半才会出啊。林觉民是喜欢夜色的,他在疏星残月的夜间,独自修书,是写给将要到来的东方泛白,还是像往常是趁着残月的微光找一条小路悄然走回他的巷子,但我们读到这样的告白,总是心头一暖。
  决计为了国色去赴死了,林觉民的心也就平静下来,凑着夜色,也该交割一下、总结一下了。也许爱到极致是绝情,也许我们不能接受这样的论断,齐秦的姐姐齐豫《觉——遥寄林觉民》,就是站在陈意映的角度,质问林觉民,是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就这样地离去:
  
  觉
  当我看见你的信
  我竟然相信
  刹那即永恒
  再多的难舍和舍得
  有时候不得不舍
  
  觉
  当我回首我的梦
  我不得不相信
  刹那即永恒
  再难的追寻和遗弃
  有时候不得不弃
  
  爱不在开始
  却只能停在开始
  把缱绻了一时
  当做被爱了一世
  
  你的不得不舍和遗弃都是守真情的坚持
  我留守着数不完的夜和载沉载浮的凌迟
  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就这样的离去
  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
  一个名字
  
  如今
  当我寂寞那么真
  我还是得相信
  刹那能永恒
  再苦的甜蜜和道理
  有时候不得不理
  
  有时候爱是不能忘记的,有时候爱是不能接受的,往往爱连着死,我知道很多人有如此的心态,但一定会斥责绝不会接受。爱是最没道理的,爱能死生肉骨,爱来时,一个人可以低到尘埃里。爱这种人人都有的天赋,我们即使不读《与妻书》,不需要经历,我们便能憧憬。不需要身在其中,我们就能在诗词中体验情人们那近乎不可理喻的痴狂。生命,原本需要用情来燃烧。唯化作爱的灰烬,唯有把爱烙在我们那几乎不存在的生命,生命才存在过。是谁说过,等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但是仍然感谢上苍,给了我一个可等、可怨、可恨、可想的人。爱是永恒!当所爱是你,爱即永恒!
  是啊,现在网络上有潮女,就把林觉民当做男人的首选,她们心仪的是《与妻书》里的林觉民,在这万古不磨的文字里,林觉民是一个情种的形象,潮女们不是把他当做一个先辈来供奉,他一直定格在二十五岁的年纪,最根本的是,潮女们把他作为一种现代社会稀缺的“美”来审视。知冷知热、知情知义的林觉民有了一种形式美,是把超拔的爱与美转化为女性皈附的心灵的大爱与美。也许现在的男人不值得爱,那就应该允许潮女的心态存在,身在现代而柔情怀古。
  天白了,林觉民拿两封书信委托友人说:“如果你听到我的死讯,劳把信件转到我家。”当天便和林尹民、郑烈重入广州城。在船上林觉民的舱位和郑烈相连,他轻声对郑说:“此举如果失败,死者必然很多,定能感动同胞……嗟呼!使吾同胞一旦尽奋而起,克复神州,重兴祖国,则吾辈虽死而犹生也,有何遗憾!”
  因为陈意映有身孕,林觉民没有把到广州的事情告诉她。辛亥年的3月初,林觉民突然毫无征兆地从日本回到福州,他却天天在外与朋友纵酒卖醉。那时的女人毕竟是女人,况且是有身孕的女人,她知道林觉民的心宽广到福州的盆地盛不下,她不知道她的男人曾经酝酿过这样的谋划:林觉民本来打算让她运送炸药到广州。林觉民在福州西郊的西禅寺秘密炼制了许多炸药。他将炸药藏在一具棺材里,想找一个可靠的女子装扮成寡妇沿途护送。如果不是因为八个月的身孕,陈意映可能也就与林觉民一起奔赴广州了,那样的结局是什么?我们不难设想,但生不异居死当同穴一定是陈意映所希求的。在林觉民走后的日子,那待产的陈意映在夜里会走出回廊,在林觉民坐过的地方坐下吗?她的手触摸一下那梅树下的月影,她不知道满清的梅树在林觉民看来,不再绽开梅花,而是绽着梅毒。
  广州起事后,为怕株连,林家星夜从原来的住处迁走,躲在偏僻的福州光禄坊一条秃巷的双层小屋里。秃巷里仅一两户人家,这一幢双层小屋单门独户。陈意映心悬一线,春闺梦一定是噩梦吧。一个夜晚,门缝里塞入一包东西,次日早晨发现是林觉民的两封遗书。“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阴间一鬼。”
  再一个月后,陈意映早产。
  又五个月后,武昌首义。
  再一个月,福州起义,闽浙总督吞金自杀,福建革命政府宣告成立。
  福州的第一面十八星旗由陈意映与刘元栋夫人、冯超骧夫人于起义前夕赶制出来,悬挂在已是民国的天空中了。
  两年之后,陈意映抑郁而亡,留下一册书稿和一双儿女。林觉民是葬在了广州,陈意映葬在了福州。不知意映卿卿的亡魂是否能蹒跚着走到夫君那喋血的地方,“明月夜,黄花岗”。
  没有林觉民这些志士的血,我们的民族就无法图将来。当时那些志士的不计生死,是晚清时代发散出的最奇异的光,他们是那时代的精英,他们身上的质素是肉食者所不备所不配的。民族危如累卵,志士们非挺身而斗不可,他们视割地赔款,视琉球视台湾岛的割走、视白银的滚滚出境的国耻为不可容忍,他们把国耻看做自己个人的私人的,只有以命相抵,才能平复这胸中的奇耻大辱,于是我们看到了林觉民腰悬炸弹勇闯总督府。爱国色爱女色不是一句空话,这样的爱之所以有力,就是因为经过了这些志士的滚沸的鲜血泼洒浇灌,才像眉间尺铸剑一样,经过淬火之后的铁才是铁,有过血气蒸腾过的民族才有新生的途径。
  有人把政府和个人按比例计算,说这些林觉民是以小博大,是不自量力。是啊,他们的举动无疑是以卵击石。中国有“以卵击石”的成语,那成语带有贬义,是“不自量力”的亲族,和这个成语相近的还有“螳臂挡车”,但我们从林觉民这枚温暖的卵里,感受到有生命的卵的超乎自身力量的勇毅。这样的卵在历史的巢穴里不是孵得太多,而是太少,我们的历史要是多多孵化出这样的卵,那该多好!给荒凉的历史温慰,给前行的人以温暖。
  我们说,林觉民是一个以苍生为念的理想主义者,也是为自己所信仰理念的躬行者;他是传统意义的儒生,也有西方知识分子独立不迁的自由秉性和理性觉悟。他愿意做一枚卵,卵里是有孵出梦的希望的,即使这卵在石头上碰碎了,那碎片还在,这碎片无疑是会阔达的,有阔达那希望就在。他太知道国人的麻木了,太需要把这黑屋子里的人摇醒,把那些苟且者营营者、被压迫被侮辱者一同唤醒。林觉民的心念兹在兹,他要做一枚有温度的卵。他写好了这样的卵的判词:“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因此,他也对这枚鸡蛋抱持着大自信:“此举如果失败,死人必然很多,定能感动同胞……嗟乎,使吾同胞一旦尽奋而起,克复神州,重兴祖国,则吾辈虽死而犹生也,有何遗憾!”
  是啊,这是一群玩命的有点愤青一样的志士,今天的我们已对革命有着深深的隔膜,看他们的行动就如看一场电子游戏。枪不如人技不如人,人不如体制的人众,大多的百姓是看客,甚至看客也算不上。那些脑后拖着辫子的人,是站在满清背后的大多数。区区百人,他们企图攻占总督衙门。这有点像电视上西方社会里的骚乱,一边是投掷石块的集会的群众,一边是催泪瓦斯高压水枪,还有装甲车防弹背心。这是一群有点书生有点侠客的侠客行的当代传奇,他们在日本留学的时候,被理论、口号、报纸、杂志和传单鼓而动之,他们要用报纸去砸碎满清的国家机器,明知不可,亦决意以血蹈之。什么是血性?此之谓也。
  其实,满清的那些体制里的人已得到细作的情报,正做好了局,已张网待之,林觉民与党人志士们攻入督署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他们把煤油灯打翻,撒气似的点了一把火,就转身扑向军械局。当大家涌到东辕门,一队清军横斜里截过来。“三林”之一的林文,就死在此处。慷慨悲壮的林文为自己镌刻的印章是“进为诸葛退渊明”。成长于军人世家的冯超骧,“水师兵团围数重,身被十余创,犹左弹右枪,力战而死”。体格魁梧、善拳术的刘元栋,“吼怒猛扑,所向摧破,敌惊为军神,望而却走,鏖战方酣适弹中额遽仆,血流满面,移时而绝”。还有方声洞,曾经习医数载,坚决不愿意留守日本东京同盟会:“义师起,军医必不可缺,则吾于此亦有微长,且吾愿为国捐躯久矣。”他在双底门枪战之中击毙清军哨官,随后孤身被围,“数枪环攻而死”。其实这些人大多被历史遗忘了,历史像个筛子,过滤掉了许多,如果不是一篇《与妻书》,林觉民现在还是冰冷地躺在黄花岗的石碑上,被风吹雨淋,随日月而漫漶。


  当时一发子弹击中了林觉民的腰部,林立时仆倒在地,随后又倔强着扶墙而起,举枪还击。枪战持续了一阵,最终林觉民力竭不支,訇地一下瘫倒在墙根,如鬣狗一样的清军兵卒一拥而上,把他缚住。
  这多像最后的荆轲,那也是留下遗恨的一幕:“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
  荆轲死掉了,陶渊明说:“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是的,林觉民最后的结局,和荆轲一样留下了千古的遗憾,人们说侠有三色:“小者怒而色青,怒而拔剑,伏尸杀人,怒发如狂,其色已变。中者怒而血青,杀人如无物,面不改色,却色厉而内荏。只有大者荣辱不惊,心如古井,波澜不起,轻易不怒,怒则拔剑,身如长虹,虽杀一人,伏尸千里,动四方,震诸侯,垂青史。”
  应该说林觉民和荆轲一样,是侠之大者。广州起事,损失惨重,谭人凤说:“是役也,死者七十二人,无一怯懦士。事虽未成,而其激扬慷慨之义声、惊天动地之壮举,固已碎裂官僚之胆,震醒国民之魂。”主帅黄兴右手被打断两指,足部也受了伤,当他从死亡线上逃出来,遇见3月29日夜从香港带二百多志士赶来赴难的赵声时,两人相抱痛哭,一代雄才的赵声不到三星期悲愤呕血而死。
  没有暴露身份的同盟会员埋葬了志士的遗体,共找到七十二具死难的尸骨。其实牺牲的人远不止这些,时在广州新军任管带的革命党人应德明回忆:3月29日起义失败后,清军戒备森严,下令闭城三日,搜查革命党人。凡属没有辫子的、穿黄军衣的以及来路不明白的人,一律格杀勿论,制台衙门前伏尸累累,被杀的人约有二三百人之多。所谓七十二烈士者,是有根据可查的烈士,其余殉难的人无可稽考,约在二倍以上。此外新军各营中以革命党人名义被杀的人也没有人能说出确数,“死于非命,惨不忍言”。“其处死之法是用七寸长钉,对准头脑,一钉致命,随即用蒲包一裹,弃尸海中,惨酷形状,令人酸鼻。”
  黄花岗一役,赵声气死,胡汉民心灰意冷,黄兴写下《蝶恋花•哭黄花岗诸烈士》一词和“七十二健儿,酣战春云湛碧血;四百兆国子,愁看秋雨湿黄花”一联,献给死难的同伴。事隔十年,孙中山先生还痛在心底,认为“吾党菁华,付之一炬”,哀惋痛惜之情长久地积存在心灵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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