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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第五章

  五
  
  环视古今中西,饮刀求快,在选择的当口,很多的忠勇之士,是要和自己所爱的女人交割一下的,这时候,平素里的儿女情长就要挥泪斩下。虽然楚霸王那敢作敢当的男人气与虞姬的生死之恋令人神往,但那是虞姬的挥剑自我了断而断了霸王的念想与不舍,这个时候要的不是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而是苍凉的决绝的背影。革命者是舐血的剑,当断就断,把青丝割下留存在永恒的记忆里。
  
  我知道同是志士仁人,同是英雄年少,同是侠骨柔肠,谭嗣同与夏完淳在就义前写给妻子的诀别信也同林觉民的《与妻书》一样感人至深。谭嗣同是在囹圄中写给夫人李闰的绝笔信,那是戊戌变法后,甘愿流血的谭嗣同给夫人的道别。
  
  闰妻如面:结缡十五年,原约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手写此信,我尚为世间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阴曹一鬼,死生契阔,亦复何言。惟念此身虽去、此情不渝,小我虽灭、大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迎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亦可互嘲。愿君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我与殇儿,同在西方极乐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团圆。殇儿与我,灵魂不远,与君魂梦相依,望君遣怀。戊戌八月九日,嗣同。


  
  读这信,我脑中常回环着谭嗣同最后的壮别情景,也许,曾经的场面在林觉民的记忆里曾反复浮现,他宁愿这样的场面在这片土地上绝迹,才决然投进了反清的洪流吧?
  
  谭嗣同等六人被押进刑场就戮。成千上万的人哭泣着为他们送行。有人为六君子送来西鹤年堂药店的鹤顶血,要他们服下,立即昏迷,可以减轻就刑时的痛苦。六君子推开说:“读书数十年,唯今日用之耳,拿去。”谭嗣同则呼唤监斩官刚毅过来,说:“我有一言要对你说。”刚毅不理睬。谭乃悲愤地用洪亮、高昂的声音朗诵起自己的绝命诗: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谭嗣同慷慨陈词:“为了救国,我愿洒了我的血。但是今天每一个人的牺牲,将有千百人站起来继续进行维新的工作。”谭大义凛然的正气使刽子手们惊恐。监斩官刚毅用朱笔一勾,慌忙命令刽子手赶快行刑。
  
  第一个被杀的是康广仁。当时行刑的刽子手所用刀,杀官员的与杀平民的不一样,杀官员的刀称“大将军”,较少用,刀口较钝,一刀下去,鲜血汩汩然冒出,脑袋却没有掉下,必须第二刀、第三刀……这不叫砍头,叫锯头。锯比砍头是更要痛苦几十倍、百倍的。康广仁因痛苦挣扎,全身衣裤尽裂。
  
  面对这痛入骨髓的惨状,谭嗣同等悲愤而又平静。杨锐被杀后,刘光第将其头捧来,用纸贴擦掉血,放回杨锐脖颈处,然后引颈就戮。林旭就刑时,厉声责问刚毅,自己所犯何罪。
  
  谭嗣同是第五个被杀。他大踏步走向就刑处,仰天大笑。
  
  谭嗣同等六人被杀后,满清政府下令将六人的头颅悬挂在刑场上示众三天,浏阳会馆的看门人刘凤池于当日午夜冒险将谭嗣同的无头尸体运回浏阳会馆。三天以后,刘凤池又将谭的头颅找回,请人缝合尸首,将殓后暂时安葬。
  
  谭嗣同年迈的父亲谭继洵被革职回浏阳老家。他把谭嗣同最后的信交给哀哀啼哭的谭嗣同夫人李闰:“儿呀,不要悲伤,今后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不是我这个曾当过巡抚的老父亲,而是你那为改革献身的丈夫!”
  
  是啊,老人家看准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来到这世上,就要拼着性子,为看准认准的事体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那样的人生是没有缺憾的,哪怕死到临头,仍一样潇洒地将自己的头颅一掷,在历史的天平上,引起当当的回声!求仁得仁是幸福的,与其蝇营狗苟、窝窝囊囊死在病床上,何如在大地上拼着性命走上一遭!谁是天生的壮士?谁是天生的懦夫?只是没有遇到可以把头颅送出去的合适人选罢了。

  
  历史岂独林觉民,《与妻书》大道不孤,我想到了晚明一个十七岁便壮烈殉国的少年英雄,比林觉民还小七岁的夏完淳。夏完淳并非不珍爱生命,因为在大义面前,生命是可以抛弃的,为义而死比执著于生更可贵。当时他与夫人秦篆才结婚三个月,“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但这家书是最后的音问,是绝响。
  
  夫人:三月结缡,便遭大变,而累淑女,相依外家。未尝以家门盛衰,微见颜色。虽德曜齐眉,未可相喻;贤淑和孝,千古所难。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后,夫人又不得不生。上有双慈,下有一女,则上养下育,托之谁乎?然相劝以生,复何聊赖!芜田废地,已委之蔓草荒烟;同气连枝,原等于隔肤行路。青年丧偶,才及二九之期;沧海横流,又丁百六之会。茕茕一人,生理尽矣!呜呼!言至此,肝肠寸寸断,执笔心酸,对纸泪滴。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平生为他人指画了了,今日为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乱丝积麻。身后之事,一听裁断,我不能道一语也。停笔欲绝。去年江东储贰诞生,各官封典俱有,我不曾得。夫人,夫人,汝亦明朝命妇也。吾累汝,吾误汝,复何言哉!呜呼!见此纸如见吾也。
  
  (外书奉秦篆细君)
  
  《遗夫人书》乃完淳狱中致秦篆绝笔。完淳与秦篆婚配于1645年3月,那正是山河鼎沸兵荒马乱年月,他们的婚姻生活也因之烙上了血与火的时代印记。“三月结缡,便遭大变,而累淑女,相依外家。未尝以家门盛衰,微见颜色。虽德曜齐眉,未可相喻,贤淑和孝,千古所难”,书信开头,诗人未用只字陈言套语,而是直接叙忆起与妻共度的苦乐参半的短暂岁月,赞美娇妻的美好德操,我们也因之立即进入诗人饱含深情、难以尽诉的情感扭转中。4月扬州失守,史可法殉国,5月南明灭亡,9月完淳父沉塘殉国。这些国难家仇,相继叠加于这对新人身上。婚后,完淳先是寄居岳丈家读书,后才随父亲和老师起兵,秦篆因此也一直住在娘家。然她深明大义,不以此为意,
  
  像林觉民一样,夏完淳深为娇妻以后时日艰难担忧。所忧者何?一是乏人料理,田产荒芜。父亲死难,嫡母托迹空门,生母寄生别姓,真乃家破人亡,一片惨凄。二者夫妻双方家庭都乏兄少弟。完淳有姊寡居他乡,亲人为清所害极多,生活惨凄;秦篆本有兄钱默,少有才名,曾知河南县,且有政声。后随父起兵,败后遁入黄山为僧,号无知大师。秦篆无依无靠,几近伶仃一人,故此曰:“原等于隔肤行路。”兼之年轻守寡,灾厄频加,娇妻茕茕孑立,怎有生理可言?虑至此,夏完淳恍觉“肝肠寸寸断”,以致“不能道一语也”。
  
  是谁说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伤心何分南北、肤色、国情?伏契克在狱中的文字,有和林觉民同等的黄金品质:
  
  我亲爱的!
  
  我俩要再像孩子似的在一个阳光普照、和风吹拂的临河的斜坡上携手漫步是没什么希望了。
  
  我想再有那么一天,重新生活在和平、宁静、舒适与满足中,在书籍友爱的怀抱里,写下我们曾共同谈论过的、二十五年来在我脑海里构思和成熟起来的一切是没什么希望了。当他们捣毁了我珍藏的书籍的同时,他们也就把我生命的一部分埋葬了。但我决不屈服,决不让步,坚决不让自己生命的另一部分在这间267号白色牢笼里不留丝毫痕迹地完全毁掉……
  
  命运原本就是那么荒诞不经。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那广袤的旷野、阳光和风。多么愿意成为生活在它们之中宇宙万物的一分子:像只小鸟或一簇灌木,一片云或一个流浪汉。然而多年来,我就像树根一样地注定要生活在地下。这些树根或许长得歪歪扭扭很是难看,发黄的,它们被黑暗与腐烂物包围着,然而它们却使地面上的生命之树昂首挺立。无论有多大的风暴也休想将那根深蒂固的生命之树吹倒。这就是树根骄傲之所在。我也以此感到骄傲。我从不后悔我成了树根。
  
  我没什么可悔恨的。我力所能及的,我都做了,并且乐意去做。但是那光明,我钟爱的光明,我多么愿意破土而出,在它的光照下茁壮成长,长得挺拔高大;我多么希望也能开花,也能结出可供食用的果实来呀。
  
  喏,有什么法子呢?
  
  在由我们这些树根支撑着的树上,一代新人正在发芽生长、开花结果——这样,我的果实方能变得甘甜和丰硕起来,虽然已永不会再有白雪飘落到我的山头。
  
  1943年3月28日于267号牢房
  
  《致古斯塔•伏契科娃》是伏契克在二六七号牢房偷偷写给同在狱中的妻子的,战争胜利后,被解救的伏契克夫人从好心的捷克看守那里得到《绞刑架下的报告》及书信手稿。我在初中曾学过《二六七号牢房》,当时在语文课本里也恰巧读到了《与妻书》。一东一西。在我写这文字的时候,我依然能背诵《二六七号牢房》的开头,那是写牢房的狭窄:从窗子到门是七步,从门到窗子是七步。如鲁迅《秋》的开篇:“在我家的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文章写到此处,快要结束,我找到在老家农村读初中时的语文课本,翻到《与妻书》,上面有稚嫩的字迹:晚上要背诵,明天早晨老师提问!好像又回到初中时冬天平原深处的夜色,我蜷缩在满是麦秸铺成的地铺上,土墙上有个木橛,上面吊挂着墨水瓶制造而成的煤油灯,望着窗外的星空,扬着头,是要背诵漫天的星星么:意映卿卿!

  
  在林觉民诀别人世的一霎,也许有过这样一个闪念,我如此想象也不算唐突先烈吧,因为历史的叙述者中,包括《史记》,多的是兴致忽来的想象,或者说随心所欲也未尝不可。那时响起的绝不是童安格的歌声的《诀别》:
  
  夜冷清,独饮千言万语
  
  难舍弃,思国心情
  
  灯欲尽,独锁千愁万绪
  
  言难启,诀别吾妻
  
  烽火泪,滴尽相思意,情缘魂梦相系
  
  方寸心,只愿天下情侣,不再有泪如你
  
  (口白)
  
  意映卿卿如唔: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
  
  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
  
  不能竟书而欲搁笔……
  
  那时回旋的可是《与妻书》意映展开手帕低诉的长调?也许百年后这样的低诉没有调子,但它留存在我们的世间,在我们走路的时候,在我们夜半不经意的醒转,在众多农村孩子挤着头诵读的时候,在失学孩子灶口熊熊的炙烤前,总有此起彼伏地低诉《与妻书》的情景。也在课堂里,记得女老师的调子起得又高又陡,大家可着喉咙应和着,但心怀肃穆,老师动了感情,开始啜泣,那课桌也就有了啜泣,整座屋也啜泣起来,那调子久久地缭绕不散。我也曾使出丹田之气紧跟着这调子,我唱着,我醉着,那一幕多么难忘。
  
  或许回旋着的是这样的场景:在夕阳下,或是风雨之夕的雨意声中,林觉民挽手意映卿卿轻轻步出书斋,看雨水从瓦檐一滴一滴地坠落,那声音如抚琴,在天井里绽开,亘古如斯的逝者如斯啊,要是永远的如斯也是不错的场面啊!鹰扬天下累了,儿女情长一番也是必要的补偿。
  
  身后的书案上,正有一枝梅花插在花瓶里,如刚刚泼墨在纸上的写意而逸出,而蹿上了花瓶。兼济天下而能举案齐眉是多么难得!也许,雨水慢慢歇了,那砚台的墨池里正卧着一勾新月……
  
  (此文发表于《中国作家》2011年第1期,发表名称《辛亥年的长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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