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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二
  
  武训是在黄土地上心怀神圣理想的人,命运百般磨折,他就像一个圣徒,必须在苦难与煎熬中,在孤独中,在忍耐与持久的努力挣扎后,才能看到那希望的降临。
  
  破庙悟道后,武训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乞丐,二十一岁的武训开始行乞集资,他手拿铜勺,肩背褡袋,烂衣遮体,边走边唱,四处乞讨,足迹遍及山东、河北、河南、江苏等地。后来这名垂千古的乞丐,就以肩背褡裢手拿铜勺走进了历史的记忆,走向雕塑。
  
  武训一边要饭,一边唱着自己编的歌谣,鲁西人称“呱嗒嘴”。这些俚曲,像诗非诗,如唱的快板书数来宝,押韵合辙,朗朗上口,张嘴就来,随地取材,都是和兴办义学有关。无论白眼或歧视嘲笑,只要你问话,他都以唱歌作答;无论行走坐卧,都是唱,在外人看来,就是一疯癫一痴魔。
  
  武训年轻时,以自己的劳力来换钱,无论什么活,修房挑水,打场拉耧,无论白昼黑日,无论风雨隐情,无论年节四时,吃的是要的饭菜,出的是牛马力,流的是从骨髓里浸出的汗和血。
  
  武训如蚂蚁在尘土里爬着,尘土里有他背负重负的印记。武训唱着:
  
  出粪,锄草,拉砘子来找,管黑不管了,不论钱多少。
  
  给我钱,我砘田,修个义学不费难。
  
  又当骡子又当牛,修个义学不犯愁。
  
  人和人是不同的,有的人心通向至善,有的却连着欺诈和欲望,有的给武训以施舍与恩典,有的却给武训苦难与不幸。谁知,一年后,武训辛苦积存的一点钱,都被他的姐夫骗去了。那时他感到的是冷酷,甚至有点绝望。武训连续几日不吃不喝,粒米未进。真的,有种人性的伤害可能到达骨髓甚至灵魂,使人对人性绝望。但是在绝望的时候,超越才有了否定的意义,你留给世界的是你没有被黑暗吞噬,没有消失在人性的黑暗里。几天后,武训走出了绝望,我们听他又唱了:“只见好人盖高楼,没有恶霸行到头。”
  
  白天武训走街串巷,到集市上去,他敲着自己的铜勺子,口里说着办义学。其实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就像是在街面上打把势卖艺和卖狗皮膏药的,或者像剃头的磨剪子抢菜刀的人,总有一些孩子跟在身后,说“疯子”,一些大人说武训害了病——义学症,武训就唱:“义学症,没火性,见了人,把礼敬,赏了钱,活了命,修个义学万年不能动。”
  
  《圣经》上说,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武训是要饭,为了未来的希望,但有时就有吝啬的人,不给武训分文,甚至打骂之,武训不恼不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唱“不给俺,俺不怨,自有善人管俺饭”,“大爷大叔别生气,你几时不生气,俺几时就出去”。
  
  武训一门心思就是攒钱,在要饭时候,武训要来的好的干粮卖掉,那些发霉的窝头、地瓜干留给自己吃:
  
  吃杂物,能当饭,省钱修个义学院。
  
  吃得好,不算好,修个义学才算好。
  
  从早到晚,陪伴武训的是别人不肯干、不屑干的累活,就像推磨、碾米、替人割麦子等。有时替人家大清早打扫茅房,出粪晒干后做肥料。有时帮人挑水浇园,挑粮食,挑笨重东西等,按照路程远近和重量计算报酬。
  
  在集市上,武训还像个江湖杂耍艺人一样到各处的庙会耍把戏,以取赏钱。表演全身倒立“扛大鼎”,以手代脚做“蝎子爬”,翻身跳“打车轱辘”,趴在地上给孩子做马骑,还有锥刺身、刀破头等节目,甚至吃毛虫蛇蝎、吞石头瓦砾等等。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实在是不容易,一切都是为了兴办义学!他还将自己的辫子剪掉,只在额角上留一小辫,装扮成戏里的小丑模样,以获得别人的施舍。翻筋斗,学蝎子爬,边爬边唱“竖一个,给一个,竖十个,给十个,竖得多,给得多,谁说不能兴义学?爬一遭,一个钱,爬十遭,十个钱,修个义学不犯难!”武七为了讨好阔少纨绔,让他们更为大方地掏钱,生吞活蛇,嚼吃砖瓦,甚至,还吃过屎尿!有人问他何以此为,他说“使他们无钱也能读书,使他们读了书不再被人欺”。
  
  在电影《武训传》里有个镜头,武训让一些人打他,“打一下,两个钱,踢一脚,三个钱”。饰演武训的赵丹用纯粹的鲁西话说出,让我觉得,武训一下在身边复活了。
  
  武训四处漂泊,为人做媒红,当邮差,捡收破烂,轧棉花,纺线等。晚上就睡在人家的磨房、灶屋,或者是破庙里。每天深夜他还在如豆的灯光下搓捻线绳,绩麻缠线。他边绩麻边唱道:
  
  拾线头,缠线蛋,一心修个义学院;
  
  缠线蛋,接线头,修个义学不犯愁。
  
  二十九岁的那年,武训用攒下来的一些积蓄买了四十五亩便宜的低洼盐碱地,那时他看到了希望:
  
  只要该我义学发,买地不怕买碱沙;碱也退,沙也刮,三年以后无碱沙。
  
  只要该我义学发,要地不怕要大坑;水也流,土也壅,三年以后平了坑。
  
  三十八岁那年,鲁西北大旱,赤地千里,到处有人饿死,武训就买了四十担红高粱,托绅士替他办理赈济灾民的工作。农民张春和外出十年没有音讯,生死不明,家里婆媳二人的生活全靠媳妇张陈氏做针线活或要饭来维持,武训听说后,就送给她们十亩地,并且唱道:
  
  这人好,这人好,给她十亩还嫌少。
  
  这人孝,这人孝,给她十亩为养老。
  
  武训开始变得有钱了,而武训的哥哥不务正业,常向他借钱,一些亲戚朋友也来要求他资助,武训都拒绝了:“不顾亲,不顾故,义学我修好几处。”
  
  光绪十二年(1886年),武训四十九岁,已置田二百三十亩,积资三千八百余吊,决定创建义学。光绪十三年(1887年),两名开明地主仰慕武训的为人,联合捐出土地供武训办义学之用。武训开始到各地购买砖瓦木料,并亲自押运。开工后,武训每天早起晚睡,在工地上搬砖打水,和工人们在一起共同劳动。
  
  光绪十四年(1888年),武训花钱四千余吊所建的第一所义学在堂邑县柳林镇东门外落成了,取名“崇贤义塾”。武训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来实现他的理想,在这三十年里,他受尽苦难,但始终坚定地一步步迈向目标。“崇贤义塾”建成后,武训亲自跪请有学问的进士、举人任教,跪求杨树芳做学董,主持义塾,跪求贫寒人家送子上学。当年招生五十余名,分蒙班和经班,不收学费。开学当天,准备了丰盛的筵席招待学董、老师和乡绅,武训自己却在外面向来宾磕头致谢,坚决不肯入席。他跟学生们一样分得一斤馍馍、一碗大锅菜,仍舍不得吃,跑到庄外的砖窖上换了几块新砖回来,自己仍吃些残菜剩饭。义塾成立后,虽然已经实现了他的心愿,但他依旧过着漂泊无定的流浪生活,到处去要饭,仍旧住破庙。学生们曾集体跪求他来住义塾,他也不肯,说:“我过的生活自己不觉得苦,只要你们努力学习,我比什么都快乐。”一天大风,庙屋上的瓦刮下来,落到武训头上,砸得他头破血流,他却悠然自得地唱着:“打破头,出出火,修个义学全在我。”


  
  武训还十分关心义学里学生的读书情况,时不时来探视一下,对勤于教事的塾师,武训常常跪叩感谢;对贪玩、不认真学习的学生,他则是下跪泣劝:“读书不用功,回家无脸见父兄。”一天清晨,学生都已到齐,塾师却尚未起床。武训悄悄地走进塾师的卧房,不声不响地跪在床前不住地流泪。塾师醒来后,武训说:“先生睡觉,学生胡闹,我来跪求,一了百了。”还有一位塾师请假回家,逾期不归。武训步行六十华里赶到塾师家,孤身等候在门外一个通宵。塾师羞愧万分,再不敢超过期限。师生们感动于武训的真挚诚恳,没有一人再有一刻的疏忽怠慢,学风甚好,教学随之而相长。
  
  时任山东巡抚的张曜听说武训的义行,特地召见之。武训衣衫褴褛地步行到济南府。会面时,武训一面和张巡抚侃侃而谈,一面不断地捻着线头。他的率真纯朴令巡抚大为感动,下令免征义学田钱粮和徭役,另捐银二百两,同时奏请光绪帝颁以“乐善好施”匾额。清廷授以“义学正”名号,赏穿黄马褂。这本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在钦差面前,武训却不愿意下跪谢恩,也不愿意穿黄马褂,说:“义学正,不用封,黄马褂,没有用。修个义学万年不能动。”
  
  当“乐善好施”的牌坊为他建成之时,武训若发狂一般不肯向皇上下跪谢恩!他冲进校舍,对着孩子大声喊:“你们记牢了,将来长大,千万别忘了咱庄稼人!”
  
  光绪十六年(1890年),武训资助了证和尚二百三十吊钱,又在今属临清市的杨二庄兴办了第二所义学。
  
  光绪十九年(1893年),武训搜集与购买了大量的有益图书,建起了读书会,专供没有钱买书的人自由借阅。有时他还携带图书到村镇的集市庙会上巡回展览,供乡亲们阅读。还大量翻印浅显的学习文章和书籍,免费散发给农民。同一年,朝廷官员、学部侍郎裕德到山东视察,武训在大街上拦轿募款。裕德捐给他两百两银子。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武训花了三千吊钱于临清御史巷办起第三所义学,取名“御史巷义塾”。
  
  武训长年苦行,至此耗干了精神,当年四月,武训得了重病。他住在义塾里休养,躺在屋檐下边,不肯占用一间房子。最初几天他不吃饭也不吃药,每天只喝几口开水。据说,只要听见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他那病弱的脸上就有着无限愉快的神情。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四月二十三日,武训病逝于御史巷义塾。根据《清史稿》的记载:“(武训)病革,闻诸生诵读声,犹张目而笑。”武训含笑离开了世界,享年五十九岁。出殡之日,堂邑、馆陶、临清三县官绅全体执绋送殡,遵照武训遗嘱归葬于堂邑县柳林镇崇贤义塾的东侧,黑漆的棺材是一个乡绅捐出的上好的楠木做的,棺材上了十八遍漆。到了归葬那天,鸡才叫三遍,人们就早早行动,在武训的棺材前祭拜上香。那天漫天飞舞的是铜钱样的纸钱,如凌空舞动的雪花,这是光绪二十二年的春天的雪,只为一个圣徒的灵魂而落。
  
  雪下着,天地一片素孝。
  
  “起——”执事高喊,面容肃穆。霎时,哭声一片,“啪”,瓦盆四分五裂。武训没有儿子,但很多的学生在给武训摔送老的瓦盆。十六个杠夫低低喊声加劲,一具灵柩缓缓离地。载着武训的灵柩要回家了,吹鼓手吹响两把长号,凄凉高亢的乐声冲天而起,鼓乐喧天。
  
  执事扬手,一叠纸钱飞到半空,在最高处随即散开,漫天飞舞,又如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下落。那些乡绅和义学的孩子们打着招魂幡,抱着灵牌、冥器、花圈、挽联,僧道、孝属、亲友,一行人浩浩荡荡护送着武训回家。
  
  吹打仪仗引来沿途的村镇围观,人们知道是武训先生,也自觉加入送葬的队列,那天哭声是一切的言语,队伍渐渐变得庞大而蜿蜒,有十里地。
  
  “张庄赏钱四十吊!”执事高喊。
  
  全体杠夫整齐划一地随声应和:“哎!四十吊!”
  
  “李村赏钱六十吊!”执事高喊。
  
  全体杠夫整齐划一地随声应和:“哎!六十吊!”
  
  凡是经过的村庄,大家都拿出赏钱送武训一程,经过路口、河边、桥梁、井台、祠庙时,纸钱都会扬起,又悠悠落下。沿途六十里各村民众自发设奠路祭,自动送殡者、沿途来观者人山人海。这就是最后的武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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