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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我为什么不化疗

  我对化疗没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只是因为与癌症结缘,才留了一点心。结果发现,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种医术能像化疗一样如此声名狼藉,却又如此广泛地被使用在病人身上。
  
  我已经知道,癌症治疗有它自己独特的困难之处。你如果得了别的什么病,手术的成功就意味着已经治愈。你如果得了癌症,手术的成功仅仅意味着治疗的开始。此后化疗、放疗,或者别的什么“疗”,轮番上马,都是正常的程序。所以,我在忍受着术后创痛的同时,也被纠缠在一个问题中:到底要不要做化疗?
  
  出院前刘向阳大夫曾给我一个忠告,就是“不建议你去做化疗”。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点也不掩饰对化疗的反感,让我感到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反对”,仅仅由于医生的职业戒律,才会使用一种比较委婉的表达方法。我当时就想,我现在这种情况,如果换作是他,他恐怕是不会去做化疗的。
  
  刘向阳大夫的医疗思想是个多元的复合体。在外科方面,他倾向于积极的手段。比如他能熟练地实施微创手术,可却很少采用。他认为那样做不利于彻底清除癌细胞。手术的最大难题,不是切去肿瘤,也不是创伤愈合,而是阻止癌细胞的扩散,也叫“根治”。为了达到“根治”目的,他下刀既狠又准,尽可能彻底地清理病人体内的可疑组织。但是,谈到其他的医疗手段,比如药物治疗,他坚决反对种种“过度行为”。中医很多抗癌药,他认为都是“忽悠”。西医很多昂贵的“特效药”,他也不以为然。所以,他才会给我这样这么一个忠告。


  
  目前全世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肿瘤患者使用了化疗。毫无疑问,化疗有很多成功的案例。同样没有疑问的是,化疗也有很多失败的案例。它的弊端和它的优点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过去几年全世界有很多研究者发现,用化疗对付肿瘤收效甚微,而它的副作用却大大超过人们的想象。一些正在用于临床的化疗药物,杀死的正常细胞远远超过它们杀死的癌细胞,结果导致病人普遍地出现感染、发烧、脱水、呕吐、厌食和全身衰竭。一项研究令人信服地证明了,化疗副作用的实际发生率要比临床试验预测的水平高3至4倍,而没有化疗的患者,接受急救和入院治疗的比例反而较低。这一结论是在调查了至少3.5万名经过化疗的癌症患者后得出的,所以应当具有相当大的参考价值。另外一项研究则发现,化疗或者放疗甚至还在导致癌细胞的加速扩散转移。
  
  在国内,不少医学专家表达了几乎同样的观点,他们认为,化疗在治癌的同时可能导致新的癌症。很难在临床病例中找到直接证据支持这一观点,但是我却发现,类似的现象已经出现在汤钊猷教授的实验室中。汤是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肝癌研究所所长,同时还是中国工程院院士。可是他却发现,尽管他的肝癌研究所完成的小肝癌切除病例增加了至少10倍,患者的“五年存活率”却没有明显提高。于是,他开始检讨自己的治疗方法是否有弊端。2009年10月,汤钊猷教授在医学前沿论坛上提醒他的同行,手术、化疗和放疗这一类传统疗法潜伏着巨大的危险,因为它们在“治癌”的同时“也可能致癌”。
  
  汤钊猷教授连续15年的研究令人惊讶地证实,某些手术,尤其是那些已经错过根治的最佳时期、只是勉强完成的“姑息性切除”,可能促发残癌细胞的侵袭转移。在另一项动物模型研究中,他还发现,肝癌小鼠接受放疗的2天内,癌细胞停止生长,可是等到30天后,癌细胞迅速显示出肺转移倾向,居然比那些未经放疗休养生息的肝癌小鼠更高、更活跃。
  
  这是小鼠,人会怎样呢?汤钊猷教授没有断言,只是用了“也可能”三个字。我以自己见到的癌症患者来度量,其中很多人的情形,和汤钊猷教授实验室里小鼠的情形竟是如出一辙。
  
  也许正是由于有了这些研究结果,美国临床肿瘤学协会才会在2006年洛杉矶年会上指出,肿瘤患者根本就无需采用化疗。在临床治疗的领域里,即使是化疗的最坚定的维护者,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治疗手段。它能杀死癌细胞,同时也在肆意摧残病人的健康细胞。
  
  但是在我看来,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而在于,化疗的结局不论成败顺逆,其潜在逻辑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认定癌细胞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必须将其彻底剿灭。为了杀死一个癌细胞,甚至可以把病人杀得吃了就吐,滴水难入,全身衰竭,羸弱不堪。这不符合我刚刚建立起来的理念:癌症不是绝症,只不过是个慢性病我需要的是“论持久战”,甚至是“与癌细胞和平共处”。任何速战速决、你死我活的想法,只是一种奢望,其结果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冯奉仪大夫是肿瘤医院胸内科的资深医生。所以,我做好准备听她大讲一番化疗的好处。可是我很快就发现,冯大夫不是这种有偏向的人。她在对病人叙述化疗的好处时,不会回避那些不利于化疗的事实,同时还能以相当专业的立场,把一些模糊不清的事实表述得异常清晰。这一切对我做出正确决定至关重要。
  
  她先是阅读我的肺切除手术病历,然后听我叙述发病的全过程。没想到,这位胸科专家被我的脑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她把眼睛盯着那个乒乓球似的阴影,又抬头把我打量一番,眼里满是疑惑,似乎不相信这个病人现在还能坐在这里清晰地陈述病情。
  
  在把注意力重新转到那堆胶片之后,她很快发现我的颅内病灶已经明显缩小,忍不住连声说:“有意思。”同时把胶片一一摊开,招呼她的几位学生过来:“你们看。”
  
  “多长时间了?”她再次印证我的病史。
  
  “一年半。”我回答。
  
  “用过什么治疗吗?”她又问。
  
  “你是说在开胸手术前?”我反问。
  
  “对。”


  
  “没有。”
  
  “就是说你没有对脑子病灶采取任何治疗?”她将信将疑。
  
  “喝牛筋汤算吗?”我说。
  
  她笑了,不置可否。
  
  我也笑了。我想这是用不着回答的问题。让一个西医专家说,牛筋汤能杀肿瘤,那就好比让一个天文学家说,蚂蚁能让太阳消失。
  
  冯大夫的专长并非神经科,可是,我的“脑瘤”的如此乐观的表现,已经足以让她认定,这是一个孤立现象,不是“转移瘤”。进而断定,我的肺部肿瘤尚未转移,因而属于“早期”。
  
  一个胸内科专家如此明确把我的肺癌和脑瘤分别对待,这是第一次。
  
  我觉得松了一大口气:看来我基本上可以摆脱“晚期”的困扰了。
  
  我试探地提出那个最急切的问题:“还需要做化疗吗?”
  
  她回答得很干脆:“可做可不做。”
  
  “化疗的副作用我知道一些。”我问,“我现在想知道,它有多大的好处?”
  
  “像你这种情况,可以把治愈率从60%提高到62%。”
  
  这答案既清晰又精确。然而她还是担心我不明白,接着解释,医生所说“治愈率”,更专业的说法叫“临床治愈率”。癌症患者经过治疗后,在五年之内没有再发现可见的转移或复发病灶,叫“五年存活”,在医学上就叫“治愈”。早期肺癌患者手术后的“五年存活率”为60%。而手术之后再做化疗的病人,可以把这个数字提高到62%。
  
  “提高两个百分点。这是一个平均统计数。”她尽可能客观地向我表述化疗的作用。然后,用征询的眼光看着我,等待我的决定。
  
  “那我还是不做了吧。”我说,“冒那么大风险,只为两个百分点,好像不值。”
  
  冯大夫所说“60%的5年存活率”,我不是第一次听到。可以说,这是一部早期肺癌患者的“生死簿”。我还听说,这个数据涵盖了全世界迄今为止全部的治疗成果。所以也可以说,这是现代医学的“生死簿”,而非阎王老爷的“生死簿”。
  
  一种药物的疗效如果真正科学可信,它就应该具有足够多的临床病例统计,并且加以对照。比如说,我们在一项临床试验中,将2万个完成全切除手术的肺癌患者分为两组,每组1万人。其中一组采用化疗,而另一组不化疗。最后我们可以在“化疗组”中得到6200个存活5年以上的病人,而“非化疗组”里只有6000人。如此,我们就可以说,“治愈率从60%提高到62%”。

  
  然而如果认为这场试验的结论可以到此为止,那就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从理论上说,“62%的五年存活率”,同时意味着还有“38%的五年死亡率”。
  
  可是,既然这是一个“平均数”,那么实际的进程也就很自然地具有差异性。具体到“化疗组”的每个病人,都有更多的生的希望,也有更多的死的危险。医学所谓把“5年存活期”提高两个百分点,是在表明它增加了“生的希望”。
  
  现在需要追究的是,“化疗组”中那“未能存活5年以上”的3800人,如果没有采用化疗手段,是否有人能“存活5年以上”呢?换句话说,化疗在延长了一些人的生命的同时,是否也缩短了另一些人的生命呢?
  
  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在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从60%提高到62%”这个数字虽然在统计上没有错误,却有极大可能掩盖了另外一个事实:化疗也增加了死亡的危险。
  
  我曾把这个问题问过很多医生,可惜没有人能够给我一个答案。
  
  我对医学完全是个外行,要想为这样的疑问找到答案,也只能依靠逻辑和常识。


  
  现在,我们可以对前述那次临床试验做一个假设:“10000人的化疗组”中有200个人原本是可以存活5年以上的,却因为化疗摧毁了体内的免疫系统,导致并发症,或者是全身衰竭之类的问题——这是我们在癌症患者临死之前常见的现象——更快地死亡了,同时还有另外200人经过化疗把生存期延长到五年以上,那么,最终结果还是“3800:6200”。
  
  “治愈率从60%到62%”的结论没有改变。可是具体到每个病人,“化疗”的结果就不会是一个,而可能是三个:
  
  1,延长了存活期——你花钱受罪得到了回报。只不过概率很低,你只有2%的机会。
  
  2,没有延长也没有缩短存活期——你除了花钱和受罪之外,一无所获。根据统计,这种可能性很大,达到98%,也即本来就该活的60%,再加上本来就该死的那38%。
  
  3,缩短了存活期——你花钱受罪的结果是更快更痛苦地死亡。这种结果,迄今为止没有人能给我们确切的统计,所以我们只能借用医生诊断疾病时常用的那个词:“不排除”。
  
  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第三种结果和第一种结果的概率应当是正相关的——在平均数“62%”不变的情况下,“延长存活期”的人数增加或者减少,也就意味着“缩短存活期”的人数会相应地增加和减少。

  
  我猜想,冯大夫应当是考虑过这些可能性的,不然她就不会对我说“可做可不做”。
  
  可惜大多数医生不是这样。他们的问题在于,当他们把化疗这种治疗手段摆在病人面前时,只不过描述了“生的希望”,却不能表述“死的危险”,也不能让病人清晰地意识到多种可能性。
  
  换句话说,如果我选择成为“化疗组”中的一员,我就有2%的可能性成为幸运的人——原本活不过五年,结果是延长生命到五年以上;有98%的可能性是花钱受罪,却根本不会改变本来的结果——该活还是活,该死还是死;当然还有可能成为更倒霉的人——原本还能多活几天,结果却弄巧成拙,花钱受罪还找死。
  
  所以,当医生们信誓旦旦地描述某些治疗方法的效果时,我们必须彻底弄清他们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16个月前,医生们告诉我必须实施开颅手术。那时候他们认定,我的脑袋里长了肿瘤。“恶性”的可能性在98%以上。“良性”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即使有,也不超过2%。我还记得医生们当时坚决主张立即手术的理由:“作为医生,我们不可能考虑一个2%的可能性,而放弃98%的可能性。”


  
  现在,在谈论化疗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它可以使“五年存活期”的概率提高2%。我理解这话的潜在含义是,它有98%的可能性是完全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
  
  这前后两个2%,如果分开来看,医生说得都不错,在病人听来也是理所当然。可是我们如果把它们合起来加以对照,就会发现,这里面有一种颇为奇特的逻辑:同样是“2%”,在前一种情形中,医生“不可能考虑”;在后一种情形中,它却成了医生出手下药的理由。同样是“98%”,在前一种情形中,医生可以力主采取坚决措施,而在后一种情形中,却又可能完全被漠视。
  
  所以,我决定不化疗。
  
  我不是第一次“拒绝治疗”。就像此前提到的,我曾经拒绝了开颅手术,拒绝了脑穿刺,拒绝了“控岩散”,拒绝了一些所谓“抗癌新药”。同时,我并没有拒绝所有的治疗,比如我接受了肺癌全切除手术。这样看来,我并不是“拒绝治疗”,而是“拒绝过度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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