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6节 何莫邪:我是世界公民下篇

  李怀宇:你原来在牛津大学研究哲学,为什么偏爱中国的漫画和笑林文学?
  
  何莫邪:我做逻辑以外,业余做笑话。因为我觉得纯粹做哲学分析有点枯燥,所以中国哲学史都有故事,大家都着重故事。我业余的爱好,有一定的平衡,我可以说有点轻浮。我发现中国好玩的东西特别多。
  
  李怀宇:什么时候发现丰子恺?
  
  何莫邪:就是我在马来西亚教数学逻辑的时候,学生们说:“你这个知识分子太严格,太凶,都是分析逻辑,必须多学一点中国的。汉语说得这么流利,那你必须学一些文人像丰子恺。”这是我的学生教训他们的老师的结果。他们觉得我太枯燥了,要多看这样的书,我最后觉得这些适合我的口味。后来,我就大大收集小人书,有五千多本,而且,解放以前的特别多。那个时候我付了不少钱,现在付不起,贵得不像话。那个时候比较便宜,但是我付的总量还是比较大的。买得最好的还是在马来西亚,手迹很多。后来在上海文庙买了很多,一直到现在,他们都是主动地给我一些好玩的东西,我都不看就买下来。我觉得好玩的地方是,他们把我1970年代初的一篇文章翻成中文出版,但是不公开,很有意思。这是我的秘密工作,我特别高兴,自己的书是被禁止的,这个太好了。
  
  李怀宇:丰子恺的画境界是非常高的。
  
  何莫邪:对,我也觉得,读丰子恺的画,是一种修身的方法,而不是一种审美的方法。他不那么美,有一些很美,但大部分不是美的问题,有意境,有神韵,我觉得是养生的方法。所以,我对丰子恺的兴趣是一种养生哲学的兴趣,我觉得,你多看丰子恺的画,真的是可以变成一个好玩的人。爱丰子恺的画的人,真的是好汉。
  
  李怀宇:你专门写《社会主义与佛教徒的相遇:漫画家丰子恺》,花了多大的功夫?
  
  何莫邪:不多,我让我的儿子选丰子恺有趣的画,他选了,我就开始写随笔。出版后,经济方面不成功,但是很多人都喜欢,就是丰子恺的爱好者。我的这本书人家觉得有意思,讲意境,讲人生哲学。
  
  李怀宇:后来你怎么认识了那么多中国漫画家?
  
  何莫邪:你会奇怪,基本上所有的漫画家我都认识。这些年,我和丁聪、方成、华君武、特伟特别好。在中国,伟大的英雄有三位,第一是韩羽,第二是廖冰兄,第三是丰子恺。各有各的特点。韩羽的妙在和民间有着密切的关系,真的厉害,而且我说厉害,不是因为我懂他,他跟民间的文化妙得不像话,可以说水平比所有人都高多了。第二个是廖冰兄,他这个爆炸性的艺术水平,我跟他说过,他是个艺术家,不是“伟大”的艺术家,而且他的文字也是有点有趣但是不“伟大”,但是内容特别有爆炸性。如果真的要说讽刺漫画,廖冰兄第一,不是丰子恺第一,丰子恺的东西不行。我跟廖冰兄很有感情,在一起喝酒,他很会喝酒,很爱喝白酒,真的是好朋友,也可以我骂你,你骂我。


  
  李怀宇:你怎么研究起中国的笑林文学?
  
  何莫邪:第一本笑林文学的书是曹操跟他手下的人说:你跟我收集最好的笑话,于是就编了一本《笑书》。这本《笑书》现在已经不存在,存在的是《笑林》,后来人所编的一本笑话书。笑林文学的英雄是王利器。王利器可以说是训诂学的大家,他编有《历代笑话集》,小人书,他是比较典型的,把所有的有趣味的台词都删掉,因为他当时怕那个,所以有趣味的都不要了。但是,他的《历代笑话集》还是很有用,所有的书,他还是排列出来,所以,他的东西还是很重要的。后来,像我这样的人,当然,他删掉的我们都希望看,所以,我们都收集这些书原来的版本。现在也没有限制得这么厉害了。我收集了很多笑林文学。我记得,在车上,有人在看一些是糟糕肮脏的资料,我说:“你卖不卖?”“那当然。”“你要多少钱?”我就给他买了,很好。偶然买一些,特别有趣味。我觉得正式出版的没有多大的意思,都是有限制的,天也怕,地也怕。
  
  李怀宇:你跟杨宪益先生有深厚的交往?
  
  何莫邪:那当然。杨宪益跟我共同的地方就是,拉丁文的爱好者。他的希腊文也很好,而且他调皮,特别喜欢喝酒。我向他学来一个重要的谚语:“醉在哪儿,睡在哪儿。”所以,我睡在他的地方还是不少的。好玩,好朋友。而且,勇敢的一个先生,我很佩服他。所以,我1989年还拜访他。他历来都很坦率的,丰子恺有一个《率真集》。杨宪益是很率真的。这样我就很佩服,在中国,这样的人不多,难得!佩服他!对我们来说,他过分爱国。我们觉得爱国不行,我们反对部落主义,爱国主义当然也反对。因为我们是爱全球人民的,而不是爱我们部落的。我偶然在这里长大,我是挪威人,不管丹麦人,还是中国人,我们是反对部落主义的。他比我们还爱国多了,真的是比较偏爱中国。假如我说爱挪威的话,我都觉得羞耻。我当然可以对挪威兴趣很大,很喜欢,但是爱国,不像话。我们的责任是全球的责任,而不是一个部落的责任。从希腊哲学开始,不管什么罗马人,你偶然在这里长大,还把这个偶然长大的地方当作是自己人生哲学的基础,像什么话?完全不行。无论如何,我崇拜杨宪益先生,因为他率真,很有学术修养,很幽默,会自嘲。这一方面,我跟季羡林先生也认识,但是都不熟,虽然不那么活泼,我直问为什么上世纪80年代接受了我的书都没有回信致谢?他说这本书当时被扣了,劝我在北大图书馆找我的那本书:当道的都不会扔掉。他说他们一定在图书馆里面“存而不理”。
  
  杨宪益先生比季羡林还要直来直去,爱发脾气。对我来说,这又是精神健康的问题。如果你坦率地快乐地发脾气,这对你身体好,你会多笑,长寿。
  
  李怀宇:你长期住在挪威,但是你并不把自己的关怀局限于一个国家?
  
  何莫邪:我是世界公民,而不限于一个国家。完全反对部落主义,全球公民,我的责任是关心全世界广大人民。在政治方面、伦理方面,当然不可以说其他的部落我不管,自己的部落最重要,这个很清楚,所以我反对挪威占有那么多石油,可笑,应该献给非洲人,因为我们已经够有钱了。
  
  中国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处处有钱,把什么都水泥化。我很喜欢“水泥化”这个概念,中国很快就水泥化了,开开窗户,看到的东西都是刚刚水泥化的。我刚刚在银川看东西,跟中国所有的城市完全一样。那么丰富的国家,把全国都水泥化,把所有保存的有趣味的建筑都已经拆光了,但是新盖的更糟糕,越来越糟糕,没有一点意思。你问司机,他都会说:没什么意思,不要看,没看头。所以,把中国这样一个丰富的国家,弄成水泥化的没看头的地儿,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悲剧。北京有一些范围是给游客安排的,也是塑料化的。一个是水泥化,一个是塑料化,所以,我说这是很大的悲剧。

  
  李怀宇:欧洲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水泥化”的浪潮?
  
  何莫邪:没有。你不必相信我,你看欧洲哪里有?这是一种文化自杀,哪一个城市的中心有它的特点?现在哪一个城市都跟飞机场一样的,像什么话啊。现在王府井有什么看头?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看头,这里的万圣书园比那里还好。这是缺少一个建筑学的控制,都没有人控制这个发展,明显地没有人考虑。我给你一个很好的例子,譬如说,宁夏银川,27年前,传教士盖了一个很大的天主教教堂,先拆,后来再筹资,再盖比较小的难看的水泥的教堂。这样的现象,我可以说在欧洲没有一个例子可以那么糊涂,他可能不是喜欢天主教,为什么再盖一个小的难看的教堂,真是糊涂,没有计划。一般在欧洲、美国,保护遗产,在外面再盖大厦。
  
  李怀宇:你观察中国这么多年,觉得中国未来的走向会是怎么样?
  
  何莫邪:我觉得,中国的前途特别好。第一,人民的效率那么好。第二,中国人客观的聪明,明显是超过欧洲人,学习方法比我们强多了,这是一个事实。所有来我们这个地方学习的留学生都比我们强多了,可以说他脑子好,但是他的管束厉害,他可以管住自己,控制自己,“克己”的程度高,所以我觉得中国的前途特别的好。我知道中国的很多家长很关心这个问题,他整天都是为了成功而下功夫。所以,我觉得前途很好,但是他牺牲也不小,牺牲自己孩子的时代,他3岁就开始怎么竞争,3岁必须开始考进什么名校,这是很可怕的。这个可以牺牲,我都不知道要不要牺牲,假如我自己的孩子就这样牺牲,我觉得不行。成绩当然好看,可是牺牲不小。
  
  李怀宇:现在你在挪威主要研究什么?
  
  何莫邪:现在主要研究世界核心范畴史,像自由、权力、人权、法律。我认为,语言学最大的作用在于可以研究这些。我们研究的就是这些核心概念,在世界历史上怎样,在中国怎样的发展,我下了30多年的功夫,看中国历史上的核心概念和不核心概念的发展。你也可以说我比较糊涂,譬如说“笑”,我们收集780个“笑”的概念。孔老二的时候,只有莞尔、大笑、笑而已,你看,他那个时候有3个笑法,现在有700多个,明末已经有600多个了,所以“笑”的概念的发展对我们来说是很有趣的。我以后的研究,就是把中国的现象放在全世界的地图上,这不等于宣传中国的伟大。我都不管它伟大还是微小,我要分析它怎样,所以我们必须有批评心地对付。
  
  李怀宇:在欧洲有一个“汉学家”的概念,你觉得自己是汉学家吗?
  
  何莫邪:我自己是文化学家。我对汉语是爱好,我学的目标不是汉学。我把中国的信息,中国文化的事实放在一个全球文化的地图上。所以,我不是汉学家,是文化哲学家。譬如说,刘邦哪一天出生,可以由中国人研究,我就不管它。但是法家是家不是家,我就会分析一下,我觉得没有法家,完全是假的,是汉朝假造出来的,这个有区别。《说文解字》有很多好玩的问题是抽象的问题,我都要分析一下。
  
  李怀宇:对你来说,各种语言只是帮助研究的工具?
  
  何莫邪:对我来说,俄文很重要,因为俄文的语义学家、文化哲学家都多,而且很聪明,所以俄文很重要。中文为什么那么重要?因为中国的学者有丰富的学术传统,对我有意义。但是拉丁文比中文还更重要,因为拉丁文对中国的影响无限大,中文对拉丁文的影响很小。可以夸张地说,希腊已经把它所有的核心概念传到中国来,我们这里都是讲政治,讲自由,讲法律,所以在世界历史上,拉丁系最重要,影响很大。所有的核心概念是雅典的概念,你不喜欢就算了,基本上,譬如社会、自由、人权、权力,这些都是那边来的。对我来说,各种语言是工具,哲学就是目标。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