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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节

13
    调查的结果一无所得。
    程明提供的不在场证据非常充份。
    星期三晚上当班的小弟表示,程明的确一直呆在这间迪吧里,他喝醉了,将近一点钟的时候,王小峰等几个小弟将他扶到了包房睡觉。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多钟他才离开包房。
    等我离开经理室回到座位,发现程明和琉璃已经开始跳舞了。
    我一个人傻傻地坐回位子,远远的看着这一对好象是穿着黑色情侣装的一男一女相拥着在人造烟雾里旋转而过,他的身材高大健硕,许琉璃在他的臂弯里显得那么纤细娇小,正是爱情故事片中的理想恋人形象。他在跟琉璃说什么,琉璃仰起头看着他笑了。
    我玩了一会儿手中的打火机,然后站起身,离开了那里。
    我在寒风刺骨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心情近乎茫然。然后我想起了,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寂寞。我想要有人陪我,和我说话,逗我开心,我需要有身体让我取暖,有拥抱让我放松,我希望我身边有点温情和笑声,但是今天,我却不想要那种可以用钱买到的温情和笑脸。
    就在我的身子快冻僵的时候,我抬手拦了一辆计程车。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十一点钟了。我脱了西装,换了一件旧毛衣,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呆。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我条件反射的拿起来。
    “喂?”
    “陈子鱼吗?”
    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说话口齿有点不清。
    “我是,你哪位?”
    手机那头传来很长的一阵沉默。
    “喂?喂?说话啊。”我说。
    手机那边很吵,很嘈杂,但尽管如此,一阵细微的声音还是传到我耳朵里。我听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一个女人压抑着的抽泣。
    “你说过,我随时可以给你打电话的。”她声音有点沙哑的说。
    “李染?”我一下子明白了。其实我应该早听出她的声音的。但是这一次,我没办法把那个象辣椒一样又鲜亮又泼辣的少女和这个软弱压抑的哭腔联系在一起。
    “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你可以过来一下吗?”她说了一个酒吧的名字。
    “好的,我马上来。”
    等我好不容易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双臂重叠着趴在吧台上睡觉。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防寒服,侧着头伏在手臂上,长长的睫毛盖在脸颊上。她这个样子,就象小学生在课堂上打瞌睡。尽管是在这样污烟瘴气的地方。
    “李染!”我用力摇醒她。
    她睁开眼睛,有点不解地眨着眼睛看着我,好象在奇怪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你打电话给我,叫我来,有什么事?”我问她。
    她这时好象才完全清醒过来。她用手理了理头发,直起身子。
    “你借点钱给我好不好?”她小声说。
    “什么?”
    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指了指面前的酒杯。
    “我喝多了,不够钱给……”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帮你买单?”
    她低下头:“我不知道可以打给谁……”
    我无可奈何。
    在这种情况之下继续难为此时看上去楚楚可怜的少女的话,相信所有的人都会指摘是我不对。我只好告诉自己,英雄救美的机会不多,居然让我捡到一个,这是我的荣幸。
    “谢谢你。”她看着我掏出钱包,在一旁可怜巴巴的说:“我会还给你的。”
    我点点头:“现在可以走了吧。”
    她摇了摇头:“我站不起来,我头昏。”
    我只好过去扶她。
    她软软的靠在我怀里。
    “别送我回家。”她闭着眼睛说。
    “不回家去哪里。”我没好气的说。
    “哪里都无所谓。我不要回家。”
    “少任性了。”
    她突然在我怀里挣扎起来:“放开我!我不和你走!放开我!”


    周围的人纷纷向我们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我突然变成了一个绑架少女的强奸犯。
    我用尽全身力气把她牢牢的控制在我怀里:“好好好,我们不回家,不回家。”
    她这才柔顺下来,再次把脸埋在我的胸前:“真的,我不要回去。”
    “那就和我去酒店开房吧。”我吓唬她:“酒债肉偿。”
    我等着她骂我流氓,谁知她倒一声不吭,好象是默许了。我吓了一跳。
    上了出租车,我对司机报了她家的地址。
    她突然在后座跳了起来:“陈子鱼!我说过我不回去!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我要下车,我要下车!”说着她就打开了车门,一副好象要跳车的样子,我和司机都吓坏了。我死死的卡住她的手腕,拉上车门,司机马上靠边停车。
    “我说,你们小俩口吵架,别拿我的车开玩笑!”司机转来头来大骂:“我他妈的还要赚钱养活老婆儿子,你说这闹出人命了怎么得了?这车是让你们跳着玩的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拼命道歉:“小姑娘不懂事,您别气,别和她计较。”
    这个疯丫头,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决定把她暂时带回自己的狗窝,等她酒醒了再从长计议。
    “这是你的家?”
    她满身酒气的躺在我的床上,四处打量,随意批评:“真乱,真脏啊,单身男人的住处,真象狗窝一样。”
    我忙着收起摆了几天的臭袜子和脏内裤扔到塑料盆里去,然后又找了一个大塑料袋把饭盒啤酒罐沾满油渍的旧报纸统统塞进去。听了她这话,我回答:“对,就是狗窝,本来住了一条公狗,现在又来了一条母狗。”
    李染尖声大笑起来。好象我说了什么幽默得不得了的话。
    我把一大堆脏衣服抱到厕所,扔到洗衣机里,放了些水,又倒了些洗衣粉泡着。
    李染在我身后说:“不行不行,你这件黑色的不能和白衬衣一起洗,会掉色的。”
    “是吗?”我只好又把那件黑色的湿淋淋的打捞起来,单独泡在一个盆子里。我突然想起来了,转过身来看着站在我身后的李染:“你怎么起来了?你不是软得没力气了吗?”

    “是啊,现在还是头晕。”
    “那还不快去躺着?”
    她嘟起可爱的小圆嘴:“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床上会害怕。”
    你?还会害怕?应该害怕的人是我吧。
    我几乎要讥俏的说出这句话来。但我看到她那张一脸纯洁的可爱小脸,就忍住了口。
    “我床上又没鬼,你怕什么?”我温和的说。
    “不知道。”她拉着我的衣角说:“你快来陪我嘛,人家真的好头晕哦。”
    人家……
    我背上一寒。
    于是我只好放下手中的脏衣服,抽出一块毛巾胡乱擦着双手跟着她往床那边走,心里七上八下的。我还真是有点害怕啊。
    她坐在床上,脱了外衣,又开始脱毛衣,脱得只剩一件小衬衫,当她开始动手解牛仔裤的扣子时,我制止了她。
    “你这是在干什么?”
    “睡觉啊。”
    “就这么睡不行吗?”
    “牛仔裤穿了好多天了,会弄脏你的被子的。”
    “没关系,反正床也不干净。”
    她轻轻的咬着下唇,抬起眼珠子看着我,笑了。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我没有紧张。”
    “你在怕什么?”
    “我?怕?”
    “你的脸红了。”她吃吃的笑着说:“好可爱,陈警官。”
    我不能确定,也许我的脸真的红了,但那绝不是因为紧张。
    我只是非常非常的尴尬。就算我再怎么迟钝,我也知道她现在挑逗着我。
    她想错了。
    这个天真的,诱人的,不老实的大女孩,她完全想错了。
    她以为她的魅力可以轻易征服任何男人,也许是这样。但我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从十岁开始我就知道我和别的男孩不一样。
    我走到窗前,从那块蒙满灰尘的小窗子里望着深夜漆黑的街道,冬夜的寒风在窗外呼啸,半死不活的街灯亮着,常常有汽车大功率的马达声轰呜而过。
    她大概以为我现在正在心潮起伏,正在拼命克制着体内那野蛮的可怕的就要大发的兽性。
    “你现在很危险。”我看着窗外说。
    “哦?”她饶有兴趣的说。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我还真不太知道。”她懒洋洋的说:“我喝多了,头那么晕,思维难免不清。”
    “你现在正牵涉在一宗凶杀案中,而我是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官。你却躺在我的床上脱衣服,你知道我可以检控你涉嫌妨碍司法公正吗?”
    “你会吗?”她不信。
    “也许会,也许不会。”我回过头看她:“这得看你了。只要你好好的配合我的工作,我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坐在床上,发呆的看着我。

    她的眼里有一种很奇异的,疏离的神色。
    我觉得我曾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似曾相识,但又无法准确回忆。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然后她突然大笑起来。
    “我喜欢你刚才的样子。陈子鱼。”她边笑边说:“真是冷酷无情的眼神。你知道吗,我真的喜欢。喜欢得要命。”她痉孪似的笑着,笑得把脸埋进枕头里,肩头一抽一抽的。
    我则在一旁莫名其妙。
    好不容易等她发酒疯的大笑过去了,她从被子里抬起头来。她的脸很红,笑得好象哭过一样。
    “好吧,我决定配合你的工作。”她说。
    “你为什么不想回家?”我问。
    “没见过翘家少女吗?哪有那么多理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是老样子,只是想从我这里打听你想知道的事情。”她说:“每个人都是这样。每个人都只是想从别人身上得到些好处。人人都是有目的。没人真的关心我。象我的父母,他们无法从我身上得到任何好处,所以他们就对我大失所望。我是真正的寄生虫,除了消费以外对社会一无用处。我爸觉得我是个好大的麻烦,但是怎么办呢,他又不能赶我出去,他怕我去当坐台小姐,丢他的脸,所以不得不暂时继续供养着我。本来他住在漂亮的房子里,又多了一个有钱的女儿,是应该心满意足安享晚年的,可我就是他幸福晚景中的一粒苍蝇屎。所以我不如觉乖一点,自己消失,免得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他心烦,这算是我对他的一种孝顺吧。”
    “你不能这样说自己的爸爸。”
    “为什么不能。”她尖刻的说:“他是我的爸爸,又不是你的。”
    “你妈妈呢,你一夜不回家,你妈还不担心死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象我妈,或李梅那样的女人。”她咬着牙说,(我注意到她没有把李梅叫姐姐)“我妈被我爸欺负了一辈子,可她还是给我爸当了一辈子的煮饭婆,年轻的时候也许还有那么一两次反抗过,可是到后来就象已经完全麻木了。她年纪越大,越怕他。你不知道她有多怕他!我爸一个眼神,一个脸色,都让她心惊肉跳,她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事事看着我爸的意思行事,她唯一表达不满的方式就会哭。——我已经讨厌透了看到她站在厨房抹眼泪的样子!她连哭也不敢让我爸看到!她哭起来完全没有声音!我讨厌透了!李梅和她一模一样!没出息的一模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象她们那样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压抑的女人!李梅那么恨李信如在外面玩荡,可是她就是不敢管他,还在人前作出一副幸福的样子,我一看见就恶心。我妈也是,她看着我爸骂我,赶我走,可是她根本不敢伸手拉一拉我,她当然也担心我一个人跑到外面去有危险,可是她更怕我那个怒火中烧的爸爸。”
    “所以呢,”她嘲讽的一笑:“她现在大概正站在厨房里抹眼泪吧。”
    一开始,我会觉得这个女孩子的心比铁还硬,可是后来我觉得,也许她不是不痛心母亲的眼泪,只是痛心到极点,又无能为力,她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就唯有以伤害来保护自己。笑着以所谓的态度在流血的伤口上多划一刀,因为是自己划的,好象可以以此来遮掩被伤害的痛苦。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心上就留了疤,渐渐的,就变硬了。
    “你母亲的痛苦是你母亲的痛苦,那是你父亲造成的。可是你姐姐的痛苦,却是李信如造成的。我可以这么说吗?”我问。
    想了一会儿,她说:“也许是这样。也许那只是因为女人天性软弱。”
    “你软弱吗?”
    “我讨厌软弱。”她说,但我觉得她不仅仅是讨厌而已,她的口气听上去简直憎恨。
    “那么你的痛苦呢?是谁造成的?”我问。
    她一呆。
    “谁说我痛苦?你怎么知道我痛苦?”她好象听了个笑话。


    “我当然知道。谁都看得出来。”我怜惜的看着她:“你本来这么的年轻,漂亮,聪明,拥有许多女人没有的天赋。一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你,但是你却在为难自己。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没有为难我自己。”她看着我,突然笑了:“陈子鱼你错了,我没有为难我自己。”
    我错了?
    “你以为我现在坐在你的床上脱衣服,就是在为难自己吗?”她哈哈大笑。
    笑了一会儿,她说:“你为什么没有想过,我是因为喜欢你呢?”
    我当时肯定一脸呆滞。
    “你不是曾经问过我,李信如是在哪里强奸我的吗?”她微笑着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那是个周末的晚上,我从大学宿舍回到姐姐家里。那时李信如还没有给我们买那间漂亮的房子,我讨厌回自己的家,又黑,又小,还得和邻居共享厕所和厨房。所以那时候,我每个周末都住到姐姐家去,反正她家里有多的房间,而且她打理得干净又漂亮。


    “李信如常常都不在家,有时我见到他,他对我好象也没有怎么特别的留意。可是那一个周末的夜晚……那一个周末的夜晚,我本来已经睡了,但是却听到姐姐和李信如开始吵架的声音。我躺在床上,觉得有点害怕,又有点紧张。他们在吵什么,我听不清楚,但是后来我听到重重的摔门的声音,然后一切就安静了。
    “我用手拉着被子,在黑暗里看着天花板,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驱使着我,我自己坐了起来,拉开门往外看。家里很安静,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有些好奇,光着脚轻轻的上了楼梯,我到现在还记得在我的脚下,木质地板那冰凉的感觉。我仰着头往上看,不知道李梅现在有没有在哭。我是不是应该去安慰她一下,我站在她的睡房门口,犹豫了一阵子。或者她希望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呢?这时我看到李信如的书房里透出灯光。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了床,光着脚,就象当时那样轻轻的向我走过来。
    她用一种非常非常魅惑的眼神看着我。好象正在梦游的妖精。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轻轻的叫了一声姐夫。


    “没有人回答我。书房的灯光很暗,我看了一会儿才看到李信如仰面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椅中,从我站的角度看过去,我只看得到他尖尖的下巴和女人一样柔软的脖子。听到我叫他,他抬起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但他就好象不认识一样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说,啊,是小染啊,有什么事吗?
    “我问,我听到你和姐姐在吵架,你们没事了吧?
    “他说,没事了,你去睡觉吧。
    “他的皮肤很白,但那个时候,简直白得可怕,嘴唇又红得好象擦了胭脂,你知道他那时的样子象什么吗?他让我想起僵尸。是的,脸色惨白,嘴唇嫣红的吸血僵尸。他好象很苦恼,我听到他压抑的喘息声。我没有回去睡觉,我大着胆子走向他。
    “姐夫,你没事吧?我把手放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一下子就热了,象冰燃烧起来。他拉住我的手,也许本来是想把它甩开,但这时,他的身体做了一个我和他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的嘴唇凑了上来,在我手心吻了一下。
    “他的嘴唇那么烫,就象在我手中硌了个印。我一下子就呆住了,他也呆了一下,然后他站了起来,他站在我面前,我才发现他那么高,比我高大得多,我不由自主就往后退,却退在他的臂弯里,我只穿着一件布睡裙,他把我抱得好紧。他的呼吸那么急,我感觉到他的胸膛不停的在起伏,全身皮肤都象在发烧,我也在发烧,我头昏目眩,站立不稳。我推他,推不动,我叫他,姐夫,姐夫……

    “可是他一言不发。
    “然后,他的身体重重的压了下来。”
    她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脸上,就象当时放在李信如脸上一样。
    她用一种可怕的眼光看着我,就象透过我看到了某种并不存在的东西。而我,我想我此刻也用同样可怕的眼光看着她。
    在那一刻,我们都看到了,在那一个夜晚,那个诡异的,疯狂的,情欲勃发的男人,他那惨白而扭曲的美丽面孔,他象野兽一样的呼吸和咬牙切齿。
    “你不是问我,他是在哪里强奸我的?
    “你一定曾经见过他的书房,那张异常宽大的书桌。他就把我紧紧的压在那张堆满纸张,书籍和文件的书桌上。我的两脚乱踢,文件散落了一地,书一本本地跌在地上,写字台上的灯摇来晃去。可是他什么也不管,他的力气大得就象是魔鬼。我的姐姐就在隔壁,可是他就在这边强奸她的妹妹。我的姐姐还在哭泣,他却已经象狗一样趴在我身上发泄情欲……”
    她的手顺着我的脸颊缓缓滑下,滑过我的胸膛,一直往下。


    “这就是你一直想听的故事,对不对,陈警官?”她的声音里含着说不出的轻亵:“你的脸为什么也在发烫?你怎么了?你不镇定了?你对我的坦白,还满意吗?”
    当她的手放在我的两腿中间的时候,我打了个寒战,突然清醒过来。
    我用力推开她。
    “你别这样。”我的声音有点变调了。那是因为我正努力压制着翻涌上心头的一阵恶心。
    而同时,我觉得万分羞惭。我知道自己刚刚失了神。
    因为我看到了那一刻的李信如,那情欲渲染的异常色相,他的美艳一定宛如妖魔。
    李染被我推得后退几步。
    她抱着手,得意的看着我,笑着。那笑容好象在嘲笑我,好象在说,男人都是这样,我早就知道,别看他做出多么道貌岸然的样子,他们其实全都是一样的,都是管不住自己老二的动物。
    她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其实从某方面来说,她也许是对的。
    “李梅是怎么发现你们的?”停了一会儿,我问。
    她歪着头,不说话。
    “是她从房间出来,撞个正着,还是之后你去告诉她的?”
    “……是我去告诉她的。”
    我点了点头。一开始,我觉得这也很正常,被欺负了的妹妹哭着喊着去向姐姐告状。但我始终觉得,这整件事有什么地方不对。是哪里不对呢?是因为她们没有报警吗?不不,太多的家庭性侵犯,家庭暴力,受害者从头到尾没有想过报警。是因为程明的话吗?程明说李染是李信如的情妇,而我从心里来说更相信他?所以我觉得故事有点不对头?我沉吟着。不,我觉得有些细节,有些细节我想搞得更清楚。
    “在那之后你马上就去告诉她了吗?”我问。
    她摇摇头:“不,大约事隔了半年左右。”
    “为什么要拖这么长时间呢?”
    “因为我没有想清楚。”
    “想清楚什么?”
    “要不要这么做。她毕竟是我姐姐。”


    “在这期间呢?李信如有没有再侵犯你?”
    “没有。”她微微一笑。
    我觉得她笑容里有某种说不出的味道。
    “你姐姐听了你的话后,是什么反应呢?”
    “她给了我一耳光。”李染从容的说。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
    “她说我是狐狸精,是妓女。然后她就跑回娘家去了。”
    我觉得李梅简直太不近人情了。她的男人强奸了她的妹妹,她不敢骂那个男人,却打了自己妹妹一耳光。
    我皱头眉头想了一会儿。
    “你到底怎么跟李梅说的?”
    “我跟她说,我爱上了她的丈夫,请她和他离婚,把他让给我。”李染平静的笑着说:“事实上,我爱他已经很久了。从他第一次来我们家开始我就喜欢他。那时候我就在想着,他是否也会喜欢我。”
    我瞠目结舌。
    但随即,我全部都明白了!
    这就是我总觉得李染的故事有些不对头的缘因。因为那些细节。
    那些在她的言谈中一带而过,被我忽略的细节。
    比如说,一个小女孩,在姐姐和姐夫吵架的时候,为什么会穿着睡衣独自跑出房间?为什么她没有选择进去姐姐的房间,反而去了姐夫的书房?为什么她姐夫叫她离开,她却偏偏要走上前去?为什么一个少女,要将手放在一个男人的脸上?尤其这个男人还是她的姐夫!
    “在那以后,李信如没有再侵犯我。”李染若无其事的说:“因为在那以后的每一次,都是我自愿的。”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
    “那一次之后,他好象后悔了,一直躲着我。”李染轻蔑的哼了一声:“这就是男人吗,又好色又无胆。我跟他说,要是他从此不理我,我就到公安局去告他,告他强奸我。他是律师,当然知道强奸罪判得有多重。象他那样漂亮的男人,进了监狱里,只怕连骨头也剩不下来。”
    “听了我的话,他一言不发的看着我。他的脸色苍白,眼神凌厉。他就用那种冷酷无情的眼神一直看着我。我心里很害怕,可是我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我和他针锋相对地互相看着。然后,他退让了,他的眼神软化了。”
    李染笑了笑,笑容温柔:“其实只要他愿意,他就会变成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人。我对他的确要求并不高,只希望他不要常常用那种冰冷残酷的眼神看我。”
    “就象你刚才一样。一模一样冰冷的眼神。”她看着我:“你知道吗,你和他……其实有一点象。”
    这是第二次,有人说我象李信如。
    我情不自禁的想到程明。现在,他和琉璃在做什么呢?
    “所以你说你喜欢我?”我问。
    李染笑了一笑。
    “那天在我们家楼下,我第一次看见你。远远的,你向我走过来。我觉得我好象曾经见过你,却想不起来为什么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直到第二次,我们站在湖边说着话,我靠近了看你,才明白为什么。你侧面的轮廓,还有你不说话紧抿着嘴唇的时候,都让我想起他。”
    “我本来以为我恨他。我应该恨他。可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才明白,我那么喜欢他。甚至对他那种类型的男人都无法拒绝。”


    “所以我想,也许我应该爱上你。”
    “你比他年轻,比他温柔,比他可爱。”
    “要是我爱上你就好了。我就可以忘记他了。我就可以不那么痛苦了。”
    她直直的看着我。我只得避开她的目光。
    “你对我了解有多少?”我勉强笑着说:“我不见得会是比李信如称职的情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会喜欢我?你说过我漂亮,我聪明,你说过我很可爱。”
    “我比较喜欢漂亮无脑的女人。”我说:“而且我痛恨做别人的替身。”
    李染微微叹了口气。
    “后来呢?”我问。
    “后来?没有后来了。”她回答:“我怀疑李梅她其实一早知道我们的事。每个周末我都住在他们家里,有时我在厨房里和他调情,有时我们一起躲在厕所里做爱。我不相信李梅完全不知道。但她就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这就是我最痛恨她的地方,她不露声色的涵养功夫简直可怕。她是在等李信如回心转意?还是一直不肯面对现实?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和李信如在沙发上做爱被她撞个正着就好了,那就免得我们还要多费一番口舌向她挑明。不过我明白就算那样,她恐怕也会突然失明,什么都视而不见吧。这就是李梅的忍耐力。”
    我一直静静的听着,这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也许李梅等着回心转意的人是你。”
    李染一呆。
    “你实在太伤你姐姐的心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俩都没有说话。
    “也许吧。”她勉强笑了笑:“可是我没有办法。谁让我们都爱上了同一个男人。”
    “那是你姐姐的男人。”
    “凭什么?就凭他们结了婚?婚是可以离的。”
    “是你姐姐先认识他的。”
    “那又怎么样?爱情还分先后吗?”
    “你太自私了。”
    “我不是自私。我是傻。”李染摇了摇头:“我真傻。我一直以为他会爱我。我向李梅摊牌以后,他就向她提出离婚,我以为他是为了娶我。我太自信了。那时候我爸用棍子打我,要用剪刀来剪我的头发,把我锁在家里不谁我出门,什么老套的方法都用尽了。他骂我不要脸,骂我下贱,什么难听的话我也认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想事情总会过去的,不管怎样不好的事,它们总会过去的,然后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他是令我一见倾心,唯一想要和他一起慢慢老去的男人。对他的期望就象漫漫黑夜中唯一的光线,唯一的希望。我妈天天在家里哭,我听着那哭声就快要疯了。那段时间我也的确就象要疯了一样,我的痛苦和愤怒没有地方发泄,就只好全部倾泄在我妈的身上。而我那可怜的妈妈,她怕我爸,她不敢放我出去,可笑的是她竟然也怕我。我向她扔东西,我威胁说要和她脱离母女关系,我吓唬她说我要自杀,(其实我根本就不想自杀,我只想和信如在一起,死了还怎么能在一起?)她竟然给我跪下了,她说小染求求你,你清醒一下吧。多么可笑,她以为我被李信如下了咒,中了邪。我说是我死皮赖脸要和他在一起的,我说他根本没把我当一回事,我说我就是就么下贱,我就是爱他,无论如何也爱他。可是没有人相信。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无辜的上当的失足少女,李信如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李染笑了起来。那笑声非常的怪异。


    “也许他是个恶棍。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可是对我,这个恶棍却是被逼迫的。他本来想摆脱我的,可我偏偏要缠着他一辈子。”
    她非常非常酸楚的说:“谁让我爱他呢。”
    “为他吃多少苦头我也心甘情愿。”
    “这时候李梅吃了大量的安眠药,被送到医院去了。我那个小小的家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没人来管我了。我常常一个人躺在我那张又小又硬的床上,凝视着被漏湿的雨水泡得松软发黄的天花板,幻想和他一起生活的未来。我在幻想中等待着事情的结束。可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的。”
    “那一天我妈怯怯的来叫我,说爸爸有事和我谈。我来到客厅,没想到信如和我姐姐也在那里。事情有了一个完美的,妥善的解决方法,一个他们大家都认可的解决方法。那就是房子。现在我们家住的那间漂亮的房子。六十多万。从前我爸想也不敢想过他可以拥有这么大一笔财富。大家说到这件事都很投入。只有李信如,他一言不发,抱着手坐在我们家那又破又旧的假皮沙发上,那神情是漠然的,好象完全置身事外。他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看任何人。他紧紧的抿着嘴唇,嘴角两边的线纹象刀刻一样的深,他此时看上去就象一座没有感情,没有温度,铁石心肠的雕塑。” 

    法令纹。
    我不由自主的想到程明说到它的时候的表情。它是李信如和我看起来不同的地方。它使他看上去苍老而残酷。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感觉到羞辱。”
    “在那时候,我还爱着他。我以为那仅仅是因为我们全家在我爱的男人面前出了丑而羞辱。但后来,他死了以后,每每我想起这一刻,我回想起当时他的样子,他的表情,这种羞辱的感觉一遍又一遍的加深。我才明白,我当时感觉到的羞辱,是因为当时我就感觉到了,他瞧不起我们,他根本瞧不起我们每一个人。他纡尊降贵的坐在我们中间,等着我们讨论着他应该付出的代价,那不过是钱而已。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向他要求金钱而已。六十万,不是小数目,不过那也无关紧要,房子的事也无关紧要,他抖落它们,就象抖落衣服上的面包屑给一群贪婪的鸽子。然后他就会昂然而去,没有拖欠,一干二净。”
    “但这些是后来我才明白的事。在当时,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是觉得有一种被出卖的羞辱和愤怒。他们没有一个人考虑到我的感受,我的爱。我和李梅不一样。我是真的爱他。而我爸爸把我无耻的出卖了。他卖了自己的女儿,只为了一套小小的房子。多么可耻!他会怎么看我呢,他一定以为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份子,我过去缠着他和他做爱,不过只是为了今天的谈判增加一粒法码。我在当时就说了一些非常难听的话。我骂了我爸,也骂了李梅,还骂了他。我恨我爸,可是我也很气他。他不应该不明白我的心意。我气他和别人一起来误会我。我气他打算用钱来解决我们之间的事。”


    李染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她好象在出神。
    “你后来还去找过他吗?”我不得不出声打断她的回忆。
    “是的。现在想起来觉得很无谓,很羞耻。”她说:“可是当时我不顾一切的去找他。但是他已经摆出一副和我两不拖欠的样子。有一次他甚至还提议给我介绍一份工作。他以为我还不满足,他以为我还想索要更多!”
    “那时候,我还不懂得。我以为是我们全家所作所为让他伤心了,我以为是因为我爸向他要钱,才令他这样子对我。你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恨我爸了吧?我真是傻。我现在才想明白,那是因为他根本不爱我。从头到尾,他没有一点点爱过我。”
    两行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流下来,一滴滴的落在她的牛仔裤上。
    我说过我最讨厌女人哭泣。不过此时我竟然也会心中不忍。我转过身去,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李染神色木然的接了过来,抽出一张,擦了擦她的眼睛。
    “你希望过他死掉吗?”我问。

    “谁?”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李信如?……我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吧。我不敢去想这个问题。我只知道我曾经希望过我自己死掉。也许我也希望过李梅死掉。那是在她吞了安眠药自杀的时候。我想着我和李信如的未来。那时也许曾经有过那样的念头……要是李梅死掉就好了,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我知道这样想的时候我很可怕。可是恋爱中的女人都是魔鬼。”
    “你知道周洁洁吗?”我提到这个名字,小心的观察着她的反应。
    “那是谁?”她好象茫然不知。
    “李信如后来的一个女朋友。据我们所知,这也是他生前最后一个女朋友。”我说:“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
    她自言自语的说:“原来她叫周洁洁。”
    “你知道她。”
    “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你见过她?”


    “见过一次。是在一间咖啡馆里。”她说:“我远远的看着他们。李信如在她面前一点也没有那种骄傲的感觉,相反,我觉得他对她俯首贴耳。那真是一个又亮丽又自信的女孩。她是那种走在大街上就会有男人不断回头看的女孩子。我是男人也会迷上她。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和李信如真的完了。那一刻我真想去死。”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大概三四个月以前吧。”
    “当时他们也看到了你了吗?”
    “我想没有。”
    “后来呢,你还有再见过周洁洁吗?”
    “没有。”
    调查进行到这里,仿佛进入了一个僵局。
    我想了想,又问:“上个星期二的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我当然在我家里。”她回答。
    这个答案最普通,也最难调查。她的爸爸妈妈随时可以为她做不在场证明。
    但随即她说:“你为什么这么问?你在怀疑我?你怀疑我杀了李信如?”
    “只是职责所在,随便问问。”我说。
    “你当然不是随便问问。你在怀疑我,对不对?你们总是怀疑每一个人。”她跳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和他不一样。但是错了,你和他一模一样。你根本没有真正关心过我。从头到尾,你只想哄我讲我和他的故事,你只是利用我进行你自己的调查。我,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她说到后来尖声大叫,象猫一样对我嘶吼。
    “你甚至还在那里怀疑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她尖叫:“你相信吗?你相信吗?你们都是混蛋!你们都是混蛋!!”
    这是在接近凌晨的时分,街道安静得就象沉睡了。她歇斯底里的发作听起来异常尖锐刺耳。我吓得扑过去捂住她的嘴。
    她俯在我的胸前,全身冰凉打战,然而在我紧紧的拥抱中,她的喘息渐渐平复了。
    我不停的在她耳边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可实际上,在真正抓到凶手之前,我谁也无法相信。
    我一个也不相信,包括程明。
    “抱着我,别放手好吗?”她把脸埋在我怀里低声哀求。
    这和最初已经不一样。这不是挑逗。
    她只是,真的太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的拥抱住她,让她放松,让她依靠。我懂得她的感觉,所以我同情她。
    不管她是不是凶手,在此时,她都真的是一个,那么悲哀那么可怜的女孩子。
    我拥抱着她,扯过被子。她柔软的身体象猫一样缩起,她紧贴着我的纤细的小脚,渐渐的暖了起来。
    “好舒服。”她低声说着,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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