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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到。”
  
  铁剑抬眼看看名叫嘎鲁的犯人,很显然这是一个彝族犯人,名字那么拗口。
  
  “方智。”铁剑又念道。
  
  “到。”名叫方智的犯人答一声,铁剑又抬眼看看这个看上去十分文静的罪犯。
  
  “吴应泉。”铁剑又点下一个犯人的名。
  
  “站在你面前嘞。”
  
  铁剑没听到“到”字,但看出叫吴应泉的犯人嘴中在说话。
  
  铁剑心惊了一下,这不就是那个自杀未遂的犯人吗?那天周世恒送饭到医院,值班民警报告自杀未遂的名字,正是吴应泉,他听得一清二楚。
  
  吴应泉的回答让铁剑极不满意,但初来乍到,他不便发火。吴应泉的回答也让其他犯人觉得很惊讶。
  
  铁剑抬眼看看吴应泉,瞬间,直觉让铁剑感到这个犯人的阴鸷。才一米五几的矮个,方型头,脸庞上赤褐色的肌肉突出,纹络清晰,一纵纵横向两边,鹰钩鼻的走向,鼻梁直,鼻尖略向下倾斜,看去显得狰狞粗野,两颧高突,一眼就看出他身上遗传的少数民族凶狠的性格特征。


  
  在警校培训时,他就知道意大利犯罪学家、刑事人类学派创始人龙勃罗梭曾经用罪犯的五官长相去破译犯罪的基因密码,提出“天生犯罪人”学说。这有点像中国的面相学,从面相上看人平生是否有牢狱之灾。
  
  吴应泉这类人的长相最有研究特点,虽然长相与犯罪联系显得偶然,没必然可言,但作为一种研究,和中国的面相学如出一辙。
  
  “吴应泉,以后点名要答‘到’,知道吗?”铁剑斜他一眼说道。
  
  “是,铁干事!”吴应泉漠然地答道。
  
  铁路警察必须熟悉整个列车的情况,公安片警必须熟悉片儿区社情,以便应对多种可能发生的不测。而监狱劳改队的管段民警必须做到“三知道”,就是说每个管段民警心中必须熟记每个犯人的家庭背景、犯人的基本情况,才能有的放矢地教育改造犯人。
  
  虽然监狱、劳改队管教条例规定了犯人的权利和义务,但劳动改造是教育改造犯人最最基本的手段。
  
  解放初期,毛泽东主席就高瞻远瞩提出:“有些人不杀,不是他没有可杀之罪,而是杀掉了没有什么好处,不杀掉却有用处。一个不杀,有什么害处呢?能劳动改造的,就让他去劳动改造,把废物变为有用之物。再说,人的脑袋不像韭菜那样,割了一次可以长起来,如果割错了,想改正错误也没有办法。”


  
  这虽然是针对解放初期改造国民党战犯而言的,但到一九六〇年,毛主席接见美国著名红色作家斯诺时,就说道:“许多犯罪分子是可以改造好的,是能够教育好的。例如国民党的将军,满洲国的皇帝,你见过满洲国的皇帝吗?我们的监狱不是过去的监狱,我们的监狱其实是学校,也是工厂或者是农场。”
  
  劳动能把猿变成人,劳动也能把坏人变为好人,工厂监狱、农场监狱、矿山监狱应运而生,劳动就成为改造罪犯的主要手段。
  
  铁剑点完名就离开了杂工组寝室,因他在其位,必须谋其政,第二天要带犯人劳动。
  
  铁剑前脚刚出门,寝室里就“嗡”的一声散了,嘎鲁咧嘴走过来拍拍吴应泉的肩说道:“花匠,真有你的,铁干事刚来,就给他一个下马威!”
  
  “哼,这算啥下马威,走着瞧,我还要给他好看。”被称为“花匠”的吴应泉有点得意,大大咧咧地瞅一眼嘎鲁说道。
  
  “哎,花匠,你给他什么好看,能不能先透露透露?”嘎鲁凑到他跟前问道。
  
  “这取决于他对我们的态度,天机不可泄露,要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吴应泉斜一眼嘎鲁,倒在床上回道。
  
  嘎鲁之所以叫吴应泉“花匠”,有两个缘由:其一是,吴应泉入狱前是弹棉花的,他小时读了几年书,在学校太坏,隔三差五老师就要喊一次家长。村上去一趟学校很远,父亲吴占清看其面相,深知吴应泉不是读书人的料,就让他辍学回家弹棉花。手艺传上三代就是祖传了,吴应泉跟着父亲吴占清三乡五岭弹棉花已经是第四代。
  
  吴应泉小时坏,大来油。长年走乡串寨学得一口脏话、一肚子坏水。
  
  到十八九岁,吴占清干脆把担子甩给他,做出一副教会徒弟师傅闲的样子,回山寨养老去了。吴应泉接过父亲吴占清弹棉花的弓,在家乡的山山寨寨中弹起了棉花。
  
  吴应泉“花匠”的另一个来源是犯罪,他犯的是强奸罪。
  
  强奸罪在监内俗称“花案”。二十岁那年,吴应泉在农忙时节到一户人家弹棉花。这户人家秋收忙,弹被子准备过冬,把棉花交给吴应泉,只留下一个十三岁的姑娘看家,都下地割稻子去了。这吴应泉弹着弹着,花心起了,把人家小姑娘弄上了床。
  
  “花匠”由此得名。别人喊他“花匠”他都听之任之,唯独睡他对面俗称“黄泥巴”的方智喊他就会触动他的怒筋。他跳起来仿佛一头好斗的雄狮,咬牙切齿,做出一副恶狗模样。
  
  方智看上去白白净净,一副文弱书生相,每次惹怒“花匠”吴应泉,方智都显得以静制动,从不被他的凶狠吓倒。
  
  “花匠,人家铁干事给了鼻子咋就上脸呢?是啥将军打啥旗号,是啥老头戴啥毡帽,你算啥?你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不要空中放屁——臭得远。还是老实点好!”方智听完吴应泉和嘎鲁的对话,气不服地撂下几句话。
  
  “你厮儿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吧,你是改造积极分子,狱中大学生,豺狗家妈了(咬)得。你他妈别把茶壶当尿壶——卵嘴随尿,你爷爷我可不吃那一套。”吴应泉横躺在床上骂道。
  
  被称为“黄泥巴”的方智是个少年犯,十七岁因爹娘离异无人管束被别人唆使盗窃一个工厂的电机,被判刑五年,本应送少年犯管教所的,但公安局看守所一拉子送到沙拉分监。管收押的女民警心软,不想为一个少年犯,让看守所再走几百公里,就违规全收下了。
  
  这方智骨子里不坏,一进沙拉分监就自学大学课程,已经有五个单科合格了。他决心把刑期当学期,力争刑满时法律大学毕业证书到手。去年又被评为省劳改局改造积极分子,应该说到明年开春中院裁定减刑假释时,可能提前离监。
  
  正是方智的法律知识,压住了吴应泉凶狠的神气,他只敢和方智动嘴,从不敢动手。侵犯他人生命安全是罪行,所以吴应泉常常对方智敢怒而不敢动拳。这个长着鞑靼人嘴脸而只有日本人身材,被称为“花匠”的吴应泉在“黄泥巴”面前也怕被法律泥进法墙里,只能奉行君子动嘴不动手的原则了。
  
  第二天,天还捂得像娃娃的襁褓,迷蒙的光透过方窗,铁剑就披衣下床。他洗漱完,在小食堂吃完早餐,指针已经指向清晨七点,军人的过硬作风养成了他雷厉风行的习惯,他最恨“半夜就说五更走,天亮还在大门口”的懒皮匠。他虽说当兵时间不长,但几年的军龄足以让他炫耀一辈子,何况在特种兵部队摸爬滚打,攀岩走壁,没有过硬的作风咋行。
  
  七点他必须进入监房,带上杂工组完成当天的任务。这个杂工组虽说犯人不多,才十六个,但都是采煤监区的精英,手中捏着采煤监区的命脉,除个别关系犯守井口搜身和看工棚外,瓦检、安全、木模、电工机修等工全在杂工组。
  
  七点钟是采煤监区各中队管段民警带犯人出工的时间,整个院子中只听到各管段民警“立正、稍息”和队前教育的声音。铁剑在警校时,这些基本功都学过,但那是在书本上,今天是实践,要把书本上的知识应用到实践中,他的心还有点忐忑。


  
  集合好,值班组长嘎鲁报告道:“报告铁干,全组十六人只有吴应泉未到,其余都到齐了。”
  
  正在嘎鲁报告时,吴应泉捂着肚子下楼来。
  
  “吴应泉,你咋又迟到了?快入列!”铁剑口气严厉地吼道。
  
  “报告铁干,我拉肚子,可能昨晚吃到脏东西了。”吴应泉捂着肚子低沉地说道。
  
  “生病到医务室看,否则,今天的五十架厢木谁给你完成?”铁剑对着入列的吴应泉说道。
  
  吴应泉在采煤中队自缢未遂后,周世恒怕再逼他下井挖煤闹出人命,破坏了沙拉分监“四防”指标,违心地让步,放他在杂工组负责采煤中队每天五十架厢木的制对工作。井下每掘进一米,就要用“门”字形厢木作为支架。沙拉分监的煤矿只是年产三万吨的小矿,没那么正规。大巷架厢木,矿尖子上打洞,用攉煤机攉出来了事,原本煤层就只有一米左右,采完一层就废弃,大巷再往前推进,所以不像大矿大巷用石拱、水泥凝固,还镶上洁白的瓷砖。
  
  “报告铁干,看来我今天要完成任务有困难喽。”入队的吴应泉唠叨着低声说道。
  
  “他那熊样,怕是狗肚子搁不住几两油,昨晚肥肉吃多了。”站在队列中的方智低声说道。
  
  “现在开始点名,嘎鲁、方智、吴应泉……”铁剑每点一个犯人的名字,对方就答一声“到”。这次吴应泉不敢答“站在你面前嘞”,因铁剑已经纠正他的回答,今天再不答“到”怕干部撂他,他是能分清场合的人。
  
  “各位服刑人员,今天是我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希望大家按监区要求完成当天的任务,千万不要桐油点灯——拨一下亮一下,非得我到各工种督促。我只有两个胳膊两条腿,纵然脚走伤了,也难以完成当天的任务。干得好,你们改造考核上就记满分,否则得不了分,大家听明白了吗?”铁剑简明扼要,三句两句交代完。大家齐声答道:“听明白了!”
  
  “立正,向左转,齐步走。”
  
  铁剑带着杂工组来到距监房三百米远的采煤监区一号井口。犯人在井口就解散了,因杂工组瓦检工要进煤洞的掌子面测量瓦斯浓度,安全工要进采煤的掌子面敲打帮面,看是否有炮后悬着的煤矸块面。电工要进矿检查电瓶车和输电线路是否通电,厢木工要到堆在井口木料场选搭松木,锯木削口,配成一架架厢木。
  
  铁剑不用进矿,他站在井口边的空地上解散队伍。这一切都令他觉得新鲜,虽然生在农村,但他从没进过煤洞。在农村也烧煤炭,但每次去煤洞背煤都是在井口外,那洞口小得犹如猫洞,没有采煤监区一号井这样高大。洞顶上一块青石刻着“一号井”,那红彤彤的油漆发出晃眼的光芒。一条小溪潺潺地在洞边缘流淌着,两条铁轨均匀地从洞口伸延而来,直到冶炼硫黄的炉台。
  
  杂工组已各就各位,铁剑被方智叫进一个简陋的工棚。乖巧的方智早就把煤火烧得贼旺贼旺的。铁剑一弯腰进到工棚,方智立即递上早就泡好的茶水。铁剑呷一口茶,味重而苦,搪瓷口缸边缘茶垢结得黑实实的。铁剑指着口缸边缘对方智说:“看你们都懒成啥样,缸口这样脏。”
  
  方智忙解释道:“工棚是民警聚集之地,人人抬着茶缸就喝,所以谁都没在意。我这就去洗。”说完方智把茶倒掉,用水洗,用沙拼命搓那黑垢垢的缸口,许久才搓白。他又重新沏上茶递到铁剑的手中。
  
  中午过后,周世恒和两个采煤中队长身着灰蓝色的工作服,头戴安全帽走出井来。
  
  这是周监区长每天必做的工作,几十年已经成了习惯。他见铁剑穿着警服站在工棚外,以监区长的口吻问问情况,带着两个中队长下监区去了。

  
  好不容易到了下午六点。冬天的天黑得早,寒风中的天空灰蒙蒙的。当犯人们站好队,汇报一天的任务完成情况时,十五名犯人都说:“报告铁干,任务已经完成。”但到吴应泉时,他支支吾吾地报告道:“报告铁干事,我没有完成任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完成了三十架,其余所欠二十架只有明天努力完成。”
  
  “吴应泉,当天任务当天完,这是计划,如果一天少二十架,两个采煤中队厢木架不上去,影响巷道掘进进度,监区任务完不成,责任在我。今天且饶你一次,下不为例,明天你中午不准休息,加班加点完成七十架!”
  
  铁剑气在腹中奔突着,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像铁疙瘩一块,眼中喷得出火来,血在壁管里仿佛都握紧了拳头,不断冲向脑门。但初来乍到难以摸锅灶,他强压住火头,带着犯人回到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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