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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老太婆枯柴棒一样的手指在紫荆粉嘟嘟的脸上移动着。你可别哭,闺女,别哭啦。你的眼睫毛是这么长,像麦芒子一样。闺女,你也知道,儿子不由娘。你的眉毛就像那弯勾月儿一样。他心里想的什么我都知道。你就走了吧,闺女,我不怨你。你满脸的细皮嫩肉。你去给我买点吃了睡觉那种药。闺女,你可不能哭,你一哭,就把我的心揉碎啦。这弯勾月儿一样的眉毛,这一脸的细皮嫩肉,这麦芒子一样的睫毛……
  
  她对着他甜甜地笑着。她那两只充满热情的眼睛正灼热地望着他。稍稍嫌大的嘴微张着,嘴唇微有点撅,像生气又像撒娇。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是一个迷人的姑娘呢?我怎么会毫无理由地反感她呢?某市警备区七连指导员孙天球独自枯坐在连部里,用汗津津的手指抚摸着紫荆破碎的脸——照片是撕破过的,他认真端详着,眼里流露出惘然若失的深思熟虑的青蓝色光辉。照片重新粘合后,脸上留下两条瘢痕,头发也像梳开了一条深深的缝。前年探家时,妻子塞到他挎包里一双花鞋垫子,回来一看,鞋垫子中央夹着一张照片,他把鞋垫子塞进皮鞋,把照片撕成几半,扔到抽屉里。我为什么要撕破她呢?我真有点糊涂……孙天球懊丧地捶打着脑袋,嗓子里像要冒火。


  
  连部墙上挂着两面邻近小学校赠送的大镜子,一面镜子映出他的脸,一面镜子映出他的背。他的脸瘦瘦的,下巴稍稍有点长。这稍长的下巴配上他藏在浓密眉毛下的一双锐利的黑眼睛,面部表情显得坚毅固执,甚至有些残忍的成分时隐时现。在警备区的十几个指导员中,数着他才貌双全,头头们很器重他。他的脸在镜子里晃动了几下。连长洗澡回来啦。他低着头,说:老肖——连长姓肖——我想探家。肖连长狡黠地挤挤眼,说:怎么,禁欲主义者,想老婆啦?——是的,是想老婆啦,他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老兄,连长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揉成一团的纸,说,老兄,你把这码子事办完了再走。大旱三年,不差这点雾露。或者,写封信让弟妹来,让大哥也沾点光。你甭瞪眼,仅仅是拆洗拆洗被子而已——他把连长投掷过来的纸团慢慢剥开,展平,看着,说:你不知道我母亲双目失明,瘫痪在炕上,我妻子离不开家吗?——真该往报社写篇稿子,表扬表扬模范老婆!兄弟,你真他妈的好福气,娶着这样的孝顺老婆。弟妹长得怎么样?嘿,管她怎么样,凭着这点心灵美就够意思啦。
  
  在连长杂七拉八的话语声中,他读完了通知,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连长。连长翻腾着衣服口袋,把纸头、烟蒂、空弹壳、玻璃球摆了一桌子。看着我干什么?连长发现他两眼发直地望着自己,便说,这种事儿你不是有兴趣吗?连长把换洗的衣服塞进一个绿色的塑料小桶,几步走过来,从他手里夺过那张皱巴巴的纸片,用手指点着说:政治部里这些老兄,吃饱了没事干就编发通知。“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听听,都是些什么词儿,有限的水平无限的高度,简直是有点扯蛋的干活。一帮子当兵的,天天执勤训练,上哨挺得像根棍,下哨累得像根棍,到哪里去搞黄色图片。连长发着牢骚,躺到床上,双脚搭在床头上,皮鞋底上不知何时踩进一颗图钉,凸起的钉头已磨得跟鞋底一样平,在窗玻璃里透进来的阳光里,图钉很亮地闪烁着。
  
  让查就查吧,查不出来是一回事,不查是一回事。今晚开个军人大会,我动员一下。他懒洋洋地说。
  
  连长躺在床上,打饱嗝似的笑了一声。行啊,连长说,你看着办办就行了,弄完了你就回去鹊桥会。老孙,你这个家伙,我还以为你是个太监呢。——什么意思?他阴沉沉地问。——没有意思。连长说着,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高声喊叫通讯员。
  
  通讯员是个挺挺拔拔的大小伙子,个头在一米八十左右,膀阔腰圆,耳大面方,一身一号军装撑得绷绷紧,半截子通红的手腕子露在外边。连长让通讯员给他洗衣服。通讯员冷冷地瞅了连长一眼,嘴唇猛地撅了起来。你撅什么嘴?连长说,告诉你,撅嘴骡子不值匹驴钱。我也告诉你,连长,我是来当兵的,是来为祖国服务,不是来当你的老妈子,更不是骡子更不是驴。通讯员恶狠狠地说。他的气派很大,把黑黑瘦瘦的连长比得猥琐渺小,同样是人,为什么要我侍候你?星期天都要为你洗衣服,这是哪个条令上规定的?通讯员虎虎地质问着连长。你必须给我洗衣服,你还得给我打洗脸水,把牙膏给我挤到牙刷上,还得给我铺被子叠被子,懂不懂?这是光荣传统,内部条令。等你熬成连长时,你的通讯员也会这样干。连长训斥着通讯员。通讯员轻蔑地歪了歪嘴,说:我才不当这倒霉连长哩。我回家去卖冰棍也比你这个破连长出息大。通讯员提起绿色塑料桶,嘟嘟哝哝地走出门,在门口,他很响地喊了一句:简直是活生生的第二十二条军规!

  
  连长笑眯眯地看着通讯员走了。他说:这个熊兵,别看他这么顶顶撞撞的,我却是越来越喜欢他。我就讨厌那种像哈巴狗子一样的通讯员,踢他一脚他就摇摇尾巴,连叫一声都不敢——其实,他心里恨不得咬死你哩,你说是不是,伙计?——也许吧!他很疲乏地搭理着连长——伙计,这清查的事,你就看着办吧,牢骚归牢骚,执行归执行。究竟是什么原因惹动了你的凡心?
  
  他淡淡地对着连长笑了笑,什么也不愿说。他知道这种清查如同儿戏,如同水面上打棍子。他知道战士们心里想的是怎么一回事,他知道人们都极力掩盖着内心深处那一点点秘密,大家都互相知道,都心照不宣。
  
  晚上的军人大会上,他宣读了上级的通知,然后讲话,他又讲了巴顿将军用手杖打碎美人照片的故事。战士们在下边窃窃私语,有人佯装打呼噜。他笑了笑,说:各班回去讨论一下,讨论题有两个:一是如何认识这次清查的重要意义,二是在这场清查运动中你持什么态度。
  
  第二天上午,各班班长汇集到连部。班长们一个个面色冷漠,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叠的照片,很响地、像甩扑克牌一样甩到桌子上,真是“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一个阔嘴大耳的班长半嘲讽半认真地说。孙天球拿起照片一看,满脸顿时发了红。班长们一齐望着他,看着针尖般大小的密密一层汗珠从他的鼻子上渗出来。照片上,他的战士们摆出不同的姿势,在一个裸体美女身下,有的甜蜜地微笑,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局促忸怩,美女始终傲傲地笑着,端庄娴静,居高临下,如同天神。他抬起头,看到班长们眼里都隐隐约约地闪烁着鬼火一样的东西,这东西使他浑身发冷,他把照片划拉到一起,第一次在战士们面前口齿不清地说:你们回去吧,大家的态度很好,很有成绩,回去吧。班长们面面相觑,一个个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悄悄地退出去。他急匆匆地跑过去关住门,把那一大堆照片统统扫到抽屉里。

  
  去年春天,那个月牙状的人工湖边塑了一尊裸体女人像,有人说是个渔女,有人说是个村姑,反正这个女人肌肉丰满,魅力很大,一时遍城轰动,游人如蚁。待业青年在塑像前设了几个照相点,照相的人排成很长的队伍等候。塑像前的湖畔,红男绿女成群结队,照相机咔嚓咔嚓响成一片。
  
  当时,他刚从政治学校学习回来。他记得他曾在军人大会上宣布:干部战士一律不准在塑像前摄影留念,一律不准在塑像前逗留,因公路过时,不得歪头仰视。规定一公布,战士们议论纷纷,连长对这几项规定也不以为然。月牙湖前那条三米宽的水泥路,是七连战士去警戒目标值勤的必经之路。连长说:老孙,你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女人塑像就像吸铁石,战士们的脖子就像大头钉,一吸就歪啦。我不敢说别人,我就想看,多美呀!你呢?老兄,你说良心话,你难道不想看吗?——我不想看,我坚决不看,我也不能让战士们看——你能天天陪着他们上哨下哨吗?——我相信战士们的觉悟,只要干部们以身作则,战士们就会自觉遵守纪律。——好吧,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
  
  那天,他挎上手枪,扎好腰带——腰带扎得很紧,连一个大拇指头也插不进去——,戴正军帽,擦亮皮鞋,准备带兵换哨。连长正在对着镶嵌在墙上的小镜子刮胡子,满嘴的肥皂沫子。连长对着他眨眨眼,说:伙计,走吧,我在家里看着你。
  
  四个战士已经披挂整齐,站在门口等他。他说:同志们,这是对我们的一个考验,谁要歪头失态,谁就不是真正的男子汉。
  
  战士们被激得意志如铁,对着指导员坚定地点点头。他的一连串口令短促有力,暗含着杀机,战士们感到一阵阵冷气从脚底升起,脊椎骨好像通了电。
  
  一走上水泥路,粉红色的朝阳便把他的眼睛照亮了。他走在战士们内侧,按照条令要求迈步,摆臂,身体挺直,上体微微前倾,下颌微收,目光平视前方,阳光照着他鼻子尖上的汗珠,反射出彩虹的光芒,水泥路两侧的淡雅花香沁入心脾,还有更浓烈的混合香味不时地一股股扑过来。随着这香味的,是高跟鞋击打水泥路面的橐橐声。女性的气息比任何理论都深刻透彻,热水浇雪般地深入到他的灵魂里去。
  
  水泥路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他眼睛的余光瞥见了粼粼的湖水上泛起的金色的虹彩。塑像离他们大约还有五十米的光景,就在水泥路右侧的湖水中,他已听到了男人女人的喧嚷声,听到了照相机的咔嚓声(嗲一点,嗲一点吆!哎,好!控制住面部肌肉,别动——咔嚓——阿玲,亲爱的阿玲,看着我,稍微有点表演,嘴张开一点,对,表现出对爱情的渴望,对,像六月天渴望喝冰镇汽水,注意——咔嚓——)。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他右边传来,战士们的步伐全乱了。生活的热浪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的身体仿佛在下沉,思想却在上升。四周全是那种混合的香气,浓郁得化不开,熏得他头发晕,脚发轻,心飘飘地往上冲。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倩影从他的面前滑过去,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花丛中穿行。路的右侧,湖里泛起来的光芒更加明亮,他的右脸膛像被火炉烤着一样灼热。他确实感觉到右边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不止是牵动着他的脖子,而且牵动着他的心,这股力量大得出奇,使人几乎无法抵抗,好像他一个人单枪匹马与一个班的战士进行拔河比赛,尽管他立场坚定恨不得脚下生根,但即使有根也要被连根拔除,一绺绺洋黄色的根须像丝钱一样拖在地上。他不自觉地把脖子向左扭着,好像风中射击的目标修正。——瞧那几个大兵!——他听到一个酸溜溜的女人在喊叫——瞧呀,好像五个木偶。——他怒不可遏,恨不得扭过头去啐她一口。可是他不敢,他生怕一歪头就看到那尊女裸,那样,这伙小街痞子就会误解他,更多的污言秽语就会喷到身上。他低低地说:保持姿态,别理睬他们。他稍稍放小步幅,把四个战士让到了右前方。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那个女人又在右侧叫起来。她的叫声很响,具有一股臭豆腐的魅力。他看到,四个战士竟在按着那个女人的口令走路。他们动作僵硬,腿和胳膊如同木棍,脖子一律向左歪着,好像四只歪头鹅。——正当梨花开遍天涯,湖上披着柔曼的轻纱。卡秋莎站在士兵们身旁,眼巴巴地把你们瞭望——姑娘在湖边唱歌。大兵在行进。歌声中,战士们的动作慢慢地柔和自然起来,拧着的脖子也拧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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