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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那座要命的塑像终于被甩在身后,姑娘的歌唱声也听不到了。从湖里吹过来的清风擦着他的脸,这时,他才觉察到自己满脸的汗水。同志们,在交接哨的时候,他说,你们都是好样的,你们为军队争了光,让那些小流氓们见识了军人的志气。四个战士哭丧着脸,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我为什么那样傻,抚摸着妻子的照片,他想。那天我一回到连部,连长就哈哈大笑,那双漆黑的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我的指导员!连长拍着我的肩头说,真是绝妙的表演。我说:让他们看看军人的风度。连长说:你别恶心我啦,简直像耍猴。要是有录像机,我录下来让你自己看,看完了你就会去上吊——百分之百地装孙子。我说:连长,你说话客气点好不好?军人难道不应该这样吗?难道你让战士们目不转睛地去盯那女人吗?连长说:别“那女人”“那女人”的,那是个女人吗?我没进过什么学校,肚里没学问,但凭着直觉,也知道你们一路歪着脖子佯作悲壮,还不如大大方方地看两眼好。
  
  连长把望远镜装进皮盒,挂到墙上去,我瞥了一眼敞开着的玻璃窗,从窗里望出去,看到月牙湖银光闪闪,那尊洁白的不知是渔女还是村姑的女裸像也在湖里放出耀眼的光辉。我看不清她身体的细部,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一个念头在我心里突然一闪,但即刻就被压了下去。太可耻了,我想,要求战士做到的,干部首先要做到。我用力把玻璃窗拉起来,震动得窗框上的尘土飞散起来。我说:连长,不管你施放什么毒气,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们连队驻守闹市几十年,红旗不倒,在我们的手里,难道能让红旗沾上污泥浊水吗?因此——连长打断我的话头,龇牙扭嘴地说:防微杜渐,还有,针鼻大的窟窿牛头大的风,对不对?他抬起头来。用轻蔑的目光看看我说,我建议,星期六下午党团活动时,让全连到塑像下玩一下午,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看个够看个饱,见多不怪,习惯成自然,虱子多了不痒痒!我说我坚决反对。连长说:那么就看你的本事啦,你能天天带他们去换岗?你能给战士们戴上眼罩?你能每个星期天在塑像前监视着?你不能,你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你一手遮不住月牙湖。再说,一个指导员不应把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什么是指导员的工作,你比我当然要清楚。
  
  他再也没有去带队换岗,他不愿再受一次罪。后来,当他凝眸渔女或是村姑塑像时,不由得对自己的一些举动感到莫名其妙,不可理解。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只因为片刻的动摇,便使他心中的防线彻底崩溃;他原先以为牢不可破的东西,原来单薄得如同蛋壳。连长到操场上去了,他独自一人关在连部里绞尽脑汁给政治处编写一份材料。屋子里闷热,烟雾使空气混浊,他推开窗户,明亮的湖水和洁白的塑像又跳入他的眼帘。他看到有四块绿色停在塑像前的空地上,心中猛然一惊。他从墙上摘下望远镜,跨到窗前。他把望远镜按到眼上,手调整着焦距,四个战士一下子被拉到了眼前。他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他又转动着镜头,搜索着周围人们的反应。塑像前人来人往,大家都很忙,照相点的青年们忙着给人照相,小孩子在学步,老太太在卖奶油冰棍,清洁女工往铁撮子里扫冰棍纸。没有人去注意四个战士。战士们仰望着塑像,好像葵花向着太阳,他们的神情是那么专注,面容平静如同吃奶的婴儿。那个念头又在他心头一动,像有一条鞭子猛抽了脊背一下,他神经一样紧张,咬着嘴唇,想:不,我决不能这样干!他撤转身,放好望远镜,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四个战士的名字。那四个年轻的面孔像葵花向阳般仰着,是那样专注和恬静。那个念头像烙铁一样烫着他。他坐立不安,窗外盛开的丁香花飞散出紫色的花粉,像毒药一样熏着他。他恍恍惚惚,用力拉上窗户。他仰起脸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雪白的,但从雪白中渐渐透出斑驳陆离的污渍来,有的如青蛙蹲在荷叶上,有的如云团在膨胀、蜻蜓站在云团上。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惆怅孤独,魂儿像出了窍。朦朦胧胧中他又把望远镜取下来,关起门,插上销,然后推开窗户,胳膊肘支在窗台上,望远镜扣到了眼上。一片蓝幽幽的水在他眼前晃动,一个巨大的白影子在他眼前晃动,这白影子烫着他的瞳孔,烫着他的心,一种火一样的焦渴折磨着他。终于,他把望远镜定住了。洁白丰满的渔女或是村姑,一丝不挂的渔女或是村姑,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的心怦怦猛跳两下,便再也不跳了。他听到血液在体内发疯般的循环着,遍体肌肤像被无数根通电的银针刺激着。渔女或是村姑侧面对着他,他看到了她的结实的小腿和粗壮的大腿,线条优美的臀部,优雅地弯曲着的腰,耸立的乳房,举起的手背,手中托着的什么东西。一切都是这样近,他听到了她的呼吸,嗅到了她的青春气息,看到了血液在她洁白如雪的肌肤内流动着,看到了热情和欲念在她年轻的躯体内骚动着……
  
  连长的踢门声把他惊醒了。他匆忙装好望远镜,挂在墙壁上,然后,掏出手绢擦擦额头,揉揉又酸又辣的眼睛,才去拨开门插锁。
  
  大白天插门干什么?连长不满地嘟哝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病了?连长惊诧地问。没有,我很好。他嘴唇仿佛不得劲地说着,我没事,很好。连长说:你的脸色灰白,像个死人。通讯员!连长大吼一声。那个虎背狼腰的通讯员撞开门,横儿八唧地走进来,不说话,直着两眼望着连长。去,叫卫生员来给指导员看病,连长说。连长,你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找麻烦吗?卫生员和我住在一起,你喊我时,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你直接叫他不就得了?通讯员理直气壮地指责着连长。连长怔了一怔,双眼一瞪,虎虎有生气,说:我就是要喊你,通讯员负责传达连长的口令,这可是条令上规定的。你这是滥用职权教条主义!通讯员高声吵嚷着走出门去,出门就大叫:卫生员,连长命令你给指导员看病。
  
  这个熊兵,真是好样的。连长解嘲地说。
  
  卫生员习惯性地拿出温度表要往他的胳肢窝里塞,他摆摆手说:有万金油吗?
  
  娘,你不要想那么多,紫荆把脸挪开,翻身坐在炕沿上。老太婆的手在空中悬着,一动不动老半天。咱娘俩凑到一块也是缘分,紫荆说,其实也不能怨他,我没能使他如意,所以他才不理我……她的嗓子突然哑了,两汪亮晶晶的东西在睫毛下闪烁着。老太婆听到儿媳妇不均匀的喘息声。她困难地挪动了一下腿。紫荆把一条毯子盖在她的腿上。她一把抓住了儿媳妇的手,儿媳妇的手背柔软光滑,手掌坚硬粗糙,指头根上的茧子一个个如枣核儿大。老太婆说:紫荆,你去给我买那种吃了睡觉的药。紫荆说:您要是再说这种糊涂话,我就不理你。她戳了婆婆手背一下,说:其实呀,我才不在乎哩。我这个人是猪脑瓜子,一干活通通全忘,您别瞎猜疑。今日又是个大晴天,去年冬天下了一场雪,把地里的坷垃全泡酥啦,地暄得像发面团,咱那三亩麦子,长得黑油油的,每亩地能打六百斤,够咱娘俩吃的啦。那三亩春地,二亩种棉花,一亩种谷子,甭说他一年还往家寄几个钱,他一个子儿不寄也断不了咱的钱花,缺不了咱的粮吃。有钱花,有饭吃,娘,你还愁什么?——不愁,什么也不愁——前几天有两个燕子在屋檐下打着旋飞,看样子要在咱家垒窝呢。你没听到它们唧唧嘎嘎地叫吗?


  
  院门响。老太婆说。紫荆说:八成是黄毛来啦,说好了他今天来帮我耙地。今年地暄,要不早耙耙,春风一起就把肥土刮跑啦。老太婆说:早年间我听你爹这么说过。
  
  紫荆嫂子!
  
  进来吧。
  
  一个细高条儿的小伙子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他怀里抱着一只红毛大公鸡。
  
  你抱着只公鸡干什么?让它去拉犁耕地?燕子不进愁门,对不对?娘。
  
  嫂子,你怎么忘了呢?前几天你不是让我找个偏方给大娘治治眼睛吗?
  
  紫荆愉快地笑起来。我忘啦,我这人是属耗子的,搁爪就忘。你用这只公鸡来给你大娘治眼睛?
  
  嫂子,我听了你的话,回家就把我爹那些书全翻腾了出来。我爹死后,那些书就被我娘捆成一捆吊到梁头上去啦——你是谁家的孩子?老太婆举起一只手问——大娘,瞎娘,您听不出来啦?我爹是西头老扁呀!我是他的小四。——是老扁家那个黄头发小四?你不还是个孩子吗?——瞎娘,我二十一啦,——你还是一头黄发?——是,还是一头黄毛。他的脸臊红了。我那个闯青岛的外甥女对我说,有一种染发药水,能把头发随意染成什么颜色,要白就白,要黑就黑,要红就红,要绿就绿——那你怎么不去染了呢?紫荆揶揄道。——我是想去染,可又一想,算啦,生成个什么样就是个什么样,天老爷塑造的。我外甥女说,小舅,你有点像外国人,金头发,白皮肤。我回家找了个镜子一照,是挺好看的——真不害羞,自己夸自己漂亮——黄毛,你小时候不叫这个名,你好像叫“丰收”,叫着叫着就叫成黄毛啦,全村都这么叫。你爹活着时可是个大能人,劁鸡闹狗,抽书算卦,推推拿拿,没有他不会的营生——瞎娘,我爹临死前还唠叨过你呢。我把俺爹的书从屋梁上拿下来,放在太阳底下抽干净灰尘,然后就翻来覆去地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偏方:不明原因眼瞎者,用雄鸡冠子血滴鼻,每日一次,复明为止。我把俺家的大公鸡抱来啦。
  
  黄毛的脸皮很单薄,嘴唇红得有点妖里妖气;上唇上一层细软的茸毛、平平坦坦的狮子鼻。他满脸孩子气,身体却长得十分狼亢,长胳膊长腿,两只手很大。他抱着大公鸡,不住嘴地跟老太婆说着话。那只大公鸡在他怀里,时而一动不动,时而把头转动一下,血红色的大肉冠子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紫荆说,黄毛,你别来糊弄你的瞎娘啦!瞎眼点鼻子,亏你想得出来——嫂子,你不懂科学。七窍相通,兴许能点好哩。老柴那年眼里出云翳,我爹用劁鸡刀子在他手心里拉开一道口,滴进一滴鸡冠子血,云翳登时就褪啦。——是吗?紫荆拖着长腔奚落黄毛。公鸡在黄毛怀里动了一下,脖子一歪,瞪着黄金般的眼睛瞅了紫荆一眼。这一眼如同一道电光,在紫荆的心上烫了一下。她的目光一下子被公鸡吸引住了。这是一只少见的漂亮大公鸡,遍身火红色的羽毛,像一团燃烧的火苗子。脖子上的细毛像剪开的丝绸条条,柔软又顺溜地垂下来。尾巴是一簇高挑着的绿翎毛。公鸡望着她,使她的皮肤灼热起来。她简直不敢跟它对视,它金黄色的眼珠子中间有一个漆黑的亮点。公鸡傲慢地歪着脖子看她,金色眼睛里的神情既轻蔑又狡黠,意味深长,充满神秘色彩。
  
  瞎娘,我本来早就应该来看看你,来帮助紫荆嫂子干点活,可村东村西住着,这么远,我也不知紫荆嫂子是个啥脾气。那天我的手被镰刀砍破了,我捂着手往家走,血从指缝里往外流,正碰上嫂子,嫂子从地里采来一把蓟草,搓出汁水来,给我滴到伤口上止血。血止了,嫂子又给我把手包扎好。我这才知道紫荆嫂子是个好心人。瞎娘,你甭发愁,我有的是力气,你们家有什么沉活我全包了。
  
  黄毛说的什么话她已听不到了。她被那只公鸡吸引住了。公鸡美丽的羽毛令她心里焦躁不安,她突然非常想抱一抱这只公鸡。黄毛,把公鸡给我。她红着脸说。——就给瞎娘治眼吗?——她把上身探过去,把公鸡接过来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孩。她用手抚摸着公鸡羽毛,心跳得急一阵慢一阵。公鸡羽毛蓬松柔软,弹性丰富,充满着力量。她摸着摸着,呼吸越来越急促,胳膊使劲往里收。公鸡拼命挣扎起来,尖利的脚趾蹬着她的胸脯,她感到又痛又惬意。后来,“嗤啦”一声响,鸡爪把她的褂子撕裂了,露出了她双乳之间那道幽邃的暗影。她一松手,公鸡跳下地,咯咯叫着穿过堂屋,跑到院子里。她急步追到堂屋门口,望着在院子里跑动着的公鸡。公鸡步伐很大,像一个一年级小学生。她疲乏无力地转回身,一抬头,正碰上黄毛激动不安的面孔。两个人仇敌般地对视着,她发现他的头发像鸡毛一样灼目,目光也像鸡眼一样既诱人又可怕。她忽然恼怒地说:我恨死你啦!
  
  我去抓住它。
  
  你别去管它。
  
  公鸡在院子里咯咯地叫着。
  
  嫂子,他说,你那儿破啦。
  
  她低头看看胸脯上那道血印子,面孔冷冷地走回屋里去,毫不顾忌地脱掉褂子,雪白的脊背在屋里很亮地照着黄毛的眼。紫荆换了一件藕色新褂子。她说:
  
  你把你家的牛牵来了吗?
  
  拴在门外柳树上啦。
  
  你从厢房里把俺家的小黄牛牵出来。
  
  老太婆听到牛喝水的嗞嗞声,又听到那只公鸡站在阳光里,抖擞着全身羽毛,撕肝裂胆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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