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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图书频道 > 综合其他 > 用耳朵阅读:莫言演讲实录 > 第 5 章 莫言:神秘的日本与我的文学历程:日本驹泽大学1999年10月28日
第5节 用想象扩展“故乡”

  我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就写了我个人的一段亲身经历。当时,我在一个离家不远的桥梁工地上给一个铁匠拉风箱,白天打铁,晚上就睡在桥洞子里。桥洞子外边就是一片生产队的黄麻地,黄麻地旁边是一片萝卜地。因为饥饿,当然也因为嘴馋,我在劳动的间隙里,溜到萝卜地里偷了一个红萝卜,但不幸被看萝卜的人捉住了。那人很有经验,把我的一双新鞋子剥下来,送到桥梁工地的负责人那里。那时我的脚只有三十码,但鞋子是三十四码的,为的是能够多穿几年,因为小孩子的脚长得很快。我穿着一双大鞋走起路来就像电影里的卓别林一样,摇摇摆摆,根本跑不快,否则那个看萝卜的老头子也不可能捉到我。
  
  桥梁工地的负责人在桥墩上挂上了一张毛主席的宝像,然后把所有的民工组织起来,在桥墩前站成了一片。负责人对大家讲了我的错误,然后就让我站在毛主席像前向毛主席请罪。请罪的方式就是先由犯罪人背诵一段毛主席的语录,然后就忏悔自己的罪行。我记得自己背诵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段语录里有“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损坏老百姓的庄稼”的条文,与我所犯错误倒是很贴切,尽管我只是一个饥饿的顽童而不是革命军人。我痛哭流涕地对毛主席说:“敬爱的毛主席,我对不起您老人家,忘记了您老人家的教导,偷了生产队里一个红萝卜。但是我实在是太饿了。我今后宁愿吃草也不偷生产队里的萝卜了……”桥梁工地的负责人一看我的态度不错,而且毕竟是一个孩子犯了个小错误,就把我的鞋子还给我,让我过了关。
  
  但我在大庭广众面前向毛主席请罪的场面被我的二哥看到了。他押我回家,一路上不断地对着我的屁股和肩背施加拳脚,这是那种抓住弟妹把柄时的半大男孩常有的恶劣表现。回家后他就把这事向父母作了汇报。我的父亲认为我丢了家庭的面子,大怒。全家人一起动手修理我,父亲是首席打手。父亲好像从电影里汲取了一些经验,他找来一条绳子,放在腌咸菜的盐水缸里浸湿,让我自己把裤子脱下来——他怕把我的裤子打破——然后他就用盐水绳子抽打我的屁股。电影里的共产党员宁死不屈,我是一绳子下去就叫苦连天。我的母亲一看父亲下了狠手,心中不忍了,就跑到婶婶家把我的爷爷叫了来。爷爷为我解了围。爷爷说:“奶奶个熊,小孩子拔个萝卜吃,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你这样打?”我爷爷对人民公社这一套一开始就反感,他自己偷偷地去开小荒,拒绝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我爷爷1958年时就预言:人民公社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后来果然应了验。但当时他是被当成了阻挡历史前进的老顽固看待的。根据这段惨痛的经历,我写出了短篇小说《枯河》与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
  
  我的小说《红高粱》里有一个王文义,这个人物实际上是以我的一个邻居为模特的。我不但用了他的事迹,而且使用了他的真实的名字。我知道这样不妥,但在写作的时候感到只有使用了真实的名字笔下才能有神气。本来我想等写完后就改一个名字,但是等我写完之后,改成无论什么名字都感到不合适。后来,电影在我们村子里放映了,小说也在村子里流传,王文义认识一些字,电影和小说都看了。他看到我在小说里把他写死了,很是愤怒,拄着一根棍子到我家找我父亲。说我还活得好好的,你家三儿子就把我给写死了。我对你们家不错,咱们是几辈子的邻居了,怎么能这样子地糟蹋人呢?我父亲说,他小说中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父亲是个土匪种”,难道我是个土匪种吗?这是小说。王大叔说,你们家的事我不管,但我还活着,把我写死我不高兴。我父亲说,儿子大了不由爷了,等他回来你自己找他算账吧。我探家时买了两瓶酒去看望他,也有个道歉的意思在里边。我说大叔,我是把您往好里写,把您塑造成了一个大英雄。他说:什么大英雄?有听到枪声就捂着耳朵大喊“司令司令我的头没有了”的大英雄吗?我说后来您不是很英勇地牺牲了吗?大叔很宽容地说:反正人已经被你写死了,咱爷们也就不计较了,这样吧,你再去给我买两瓶酒吧,听说你用这篇小说挣了不少钱?


  
  过了这个阶段后,我发现一味地写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家乡那点子事也不是个办法,别人不烦,我自己也烦了。我想我的“高密东北乡”应该是一个开放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封闭的概念;应该是一个文学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我创造了这个“高密东北乡”实际上是为了进入与自己的童年经验紧密相连的人文地理环境,它是没有围墙甚至没有国界的。如果说“高密东北乡”是一个文学的王国,那么我这个开国王君应该不断地扩展它的疆域。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我写了《丰乳肥臀》。
  
  在《丰乳肥臀》中,我为“高密东北乡”搬来了山峦、丘陵、沼泽、沙漠,还有许多在真实的高密东北乡从来没有生长过的植物。翻译这部作品的吉田富夫先生到我的故乡去寻找我小说中的东西,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山峦也没有丘陵,没有沙漠更没有沼泽,当然也没有那些神奇的植物。我知道他感到非常的失望。前几年翻译我的《酒国》的藤井省三先生到高密去看红高粱,也没有看到,他也上了我的当。当然,所谓扩展“高密东北乡”的疆域并不仅仅是地理和植被的丰富与增添,更重要的是思维空间的扩展。这也就是几年前我曾经提出的对故乡的超越,夸张一点说,这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我心中大概地明白它的意义,但很难用清晰的语言把它表述出来。


  
  十五年前,当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时,我就写过一篇题为《天马行空》的短文,在那篇文章里,我认为一个小说家最宝贵的素质就是具有超于常人的想象力,想象出来的东西比真实的东西更加美好。譬如从来没见过大海的作家写出来的大海可能比渔民的儿子写出来的大海更加神奇,因为他把大海变成了他的想象力的实验场。
  
  前几天,一位记者曾经问过我,在我的小说中为什么会有那样美好的爱情描写。我说我实在想不出我的那篇小说里有过美好的爱情描写。根据中国某些作家们的经验,一个写出了美好爱情的作家,一定会收到许多年轻姑娘们写来的信件,有的信里还附有姑娘的玉照,但我至今也没有收到过一封这样的信。前几年在学校学习时收到过一封十分肉麻的,但后来知道那是一个男同学的恶作剧。我回答记者的提问,说如果你认为我的小说中有美好的爱情描写,我自然很愿意承认,要问我为什么能写出这样子美好的爱情,其根本原因就是我没有谈过恋爱。一个在爱情上经验丰富的人,笔下的爱情一般地说都是索然无味的。我认为一个小说家的情感经历、或者说他的想象出的情感经历比他的真实的经历更为宝贵,因为一个人的亲身经历毕竟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是无限的。你可以在想象中与一千个女人谈情说爱甚至同床共枕,但生活中一个女人就够你忙活的了。我想在我今后的小说中很可能出现日本的风景,东京的狐狸姑娘和乌鸦青年很可能变成我小说中的人物,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把这些全部地移植到我的“高密东北乡”里来,当然要加以改造,甚至改造得面目全非。过去曾经有过一个响亮的口号,叫作“无产阶级没有国籍”,但现在看来这个口号是一句浪漫的空话。但是不是可以说:小说家是有国籍的,但小说是没有国籍的呢?今天我能够坐在这里胡说八道就部分地证明了这个口号。
  
  谢谢各位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前来听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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