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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上篇

  罗和很多善男信女坐在普贤寺前的一级级台阶上。过往行人还以为他们是一群游客在那里憩息。天天总是这一群人,天天总是默默地坐着,早晨来,傍晚散,像上班一样,于是就有好事者打听,渐渐市民们才知道,原来是一群佛教徒在请愿。普贤寺前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站名就叫“普贤寺”,先是上下车的乘客围观片刻,后来闲散的人越聚越多,围在周围像看耍把戏,本来很幽静的普贤寺一下子热闹起来。可是时间长了,观众见这群人既不举标语牌,又不喊口号,连传单也不发一张,只是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渴了喝水,饿了吃饭,有尿撒尿,有屎拉屎(自行车棚旁边有个收费的公共厕所,一个老太婆管看车子带打扫厕所,很干净的),和别人没有两样,请愿人堆里又没有一个美女俊男,全是老头老太婆,兴趣也就淡了。
  
  普贤寺其实已经不是一座寺庙,大门上虽然高悬着斑驳的牌匾,上有乾隆皇帝的御笔——“普贤寺”三个字,里面却是响当当的政府机关,门外两边的红柱上挂着几块白底黑字的机关标牌。原先解放军围城的时候,和尚就跑光了,大雄宝殿和配殿里所有的菩萨及楹联,全被驻在寺里的一连国民党兵搬下来烤了火。那个连长后来被俘,后来又劳改了十几年,被整得死去活来,后来又在离普贤寺不远的市郊农村当农民,娶妻生子。前不久,那个村子忽然被划成“高新技术开发区”,村民们一下子因地致富,烧菩萨的连长有了钱,据说也皈依了佛教。大千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
  
  普贤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隋朝。建了毁,毁了建,断断续续到民国,一直是本市一处名胜,骚人墨客吟哦的对象。解放军进城后,庙里既然没有了和尚,新政权就住进来了。四十年来,换过不同的机关,有几年是财政局,有几年是民政局,甚至气象局都在里面办过公。到“文化大革命”,这里还曾是造反派的司令部,闹出了一场全国有名的武斗,很轰轰烈烈过一番的。以后政府机构增多,又挤进来好几个单位,譬如新成立的环保局、物价局什么的。可是,那些单位的头头,包括造反派司令,都没想到把大门上方那块“普贤寺”的牌匾摘掉。这样,市民仍然把这块地方叫做“普贤寺”。政府开始执行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后,佛教协会就要求重修普贤寺。佛教协会简称“佛协”,影响很大的,也有钱,比靠政府拨款维持的什么“作协”、“科协”富得多。自地方到全国的政协会议,还不断提出提案,从文化、历史、旅游、宗教政策、海内外影响各个方面,支持“佛协”的要求,呼声很高,但住在里面的所有单位都不愿意搬出去。奇怪的是这个地方的“气场”好,气功在机关干部中普及以后,在这里办公的干部都觉得一来上班就“得气”。工间休息时,大院中间两棵宋代的古柏周围就围满了人,男男女女都作“骑马蹲裆式”,伸出两掌朝着古柏发功,如同电影《少林寺》中的一个场景,很壮观的。收了功,干部们再接着办公仿佛就精神焕发了。市政府也不同意把这所院子交给“佛协”,市里财政紧张得要命,发工资都勉为其难,要搬迁四个局级机关谈何容易!也正因为这个城市的财政一向没有好过,所以大院里从没盖新房,还是寺庙的建筑格局,干部们都挤在庙里办公,大雄宝殿被隔成几间,做几个局长的办公室,因此,干部们常开玩笑地把上班不叫上班,说是“去当和尚”。
  
  既然建筑格局没有变化,要改成寺庙,把干部换成菩萨就行了,“佛协”就有了充足理由,再加上有官方的人在幕后支持,所以更振振有词。市政府和“佛协”双方僵持了好几年,终于发生了今天佛教徒们来静坐请愿的事情。
  
  普贤寺,确切地说是几个机关的门口,忽然来了一群人坐着不走,刚开始,干部们还很厌烦,可是这些人很和气的,人堆中间还有意留出一条通道,并不妨碍人进进出出,临走时把门前打扫得比里面的院子还干净,地上连瓜子皮都没有,干部们也就和请愿者相安无事了。其实,有几个请愿者是就在这里上班的干部家的老人,他们和儿女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有一位老人的儿子还是环保局的办公室主任,门口的请愿者能喝到茶水,用滚烫的开水泡方便面,就靠这层关系。日子长了,两边的人都熟悉了,即使在别处见了面也打招呼的。
  
  罗是“佛协”的侯先生叫来请愿的。侯先生是罗的接引人,侯先生说罗有宿根,一看就知道罗的本质淳厚。罗虽然在大学里学的是化学同位素专业,可是一辈子不能学有所用,是化工局的一个“万金油”干部,后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却也给他评了个工程师职称,刚评上工程师,组织上又说他年龄到了,就叫他退休。退休以后,一个人待在家里无事可干,也学别的老人天天到公园打太极拳。侯先生先是在公园给人教太极拳,气功流行了又教气功。罗学太极拳很认真,学气功也很专注,差点走火入魔,整天好像有顶帽子箍在脑袋瓜上。侯先生说是因为他太执著了。做什么事都要“破执”,太执著了反而不好,就不让他再练功,引导他学佛。从太极拳到气功再到信佛,是随着政策一步步开放的程度,走体育(太极拳)——科学(气功)——宗教(佛教)的路子的。中国的事情全是按这样的逻辑发展的,可惜没人从社会学的角度研究这种现象,其实这里面的学问很大。侯先生为了帮助他“破执”,治他脑袋瓜发闷的毛病,先教他诵《心经》。那册《心经》有白话文解释。罗拿回去正襟危坐地在灯下翻开,读着读着便潸然泪下了。
  
  罗觉得读了《心经》,别的经论似乎都不用读了。“五蕴皆空”四个字,像是给他的当头棒喝,一棍子把他打醒了。他的流泪,并非由于得道的欣喜,却是因为一个“空”字,使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想想自己一辈子,组织上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别人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说他浑浑噩噩也好,说他忠诚老实也好,反正他就是这么过了六十多年的。读了《心经》,他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的肉身原来真正是一副臭皮囊,不仅皮囊里面空空的,一辈子也是空空的,根本没有干过什么事情,碌碌无为,年华虚度。解经的白话文引用《圆觉经》上的话说,“一切世界设满中水,水上有板,而板有孔。有一盲龟,于百岁中,乃一举头,欲值于孔,斯亦甚难,求索人身,甚难甚难!”是的,求得做个“人”,而不做羊、不做牛、不做马,竟如此之难,那么自己有了一副“人”的好身坯,又干了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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