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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上篇

  长安吃罢晚饭,刚躺在新打的包头床上,手里的一本杂志还没翻开,他爹郭福元老汉就回来了。
  
  “喂,三子,还不到场上去!”
  
  “现时到场上去干啥?”长安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这么大的月亮,又不会下雨——”
  
  “‘干啥?’说得轻省!”老汉猛地掀开门帘,伸进头来,撅着山羊胡子喊道,“你忘哪?你忘哪?……”
  
  忘了什么,老汉没说。长安翻过身,父子两人眼对眼地瞪了一会儿。终于,儿子明白了拗不过老爹,把杂志往床上一拍,顺手抄起一件腈纶毛衣往头上一套。
  
  “拿着!把这也带上,垫在身子底下。”老汉从外屋撂进一条沉甸甸的麻袋。
  
  长安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油光可鉴的包头床。床头是最时兴的橘黄色,中间还镶着一块咖啡色的菱形板。浙江来的匠人手艺就是高,打得严丝合缝,造型美观;漆得色泽鲜艳,纹理清晰。那张捷克式的写字台还没有干,正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蕉水味。不然,长安就可以把新买的台灯安上,正经八百地坐在桌子前面了——城里人晚上都是这么看书的。


  
  “这是啥?这是啥?”郭福元又在外屋吼起来。他盘腿坐在炕上,用筷子指点着炕桌上的一个小碟子。
  
  “味……精。”长安他娘端着一碗干捞面,颤巍巍地回答。
  
  “啥?味精?你们先人吃过味精么?味精是这么吃的么?”老汉吮了吮筷子,用湿筷头蘸了一点,放在舌头上“吧哒”一下,即刻皱起眉头“啐啐”地吐出来。“这是啥?味精?这他妈纯粹是药面子。准又是三子的主意——”
  
  长安一掀门帘,扬起头走出外屋,手一带,把两扇门关得山响。
  
  村路上,月光明灿灿的。两边高大的白杨树静静地肃立着,不仅它们漂亮的树干,就是深绿的叶片也闪着银光。村口,王占元家正在连夜盖新房,请了一帮匠人,点着两盏三百瓦的大灯泡。他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几只正啃骨头的狗抬起头,狐疑地瞪着他。
  
  “谁?长安么?”院里的主人眯缝着眼,认出他来,“快,进来。喝两杯,还有酒。”
  
  “不啦,我还有事。”
  

  “有啥事?这么晚了,还掂着麻袋……”
  
  长安拿麻袋的手下意识地朝后一背。旋即,自己也不觉地微微一笑,把麻袋搭在肩上,大步地走了。
  
  田有的犁过了,有的还没犁。月光下,一块块褐色的土地沉睡着,那细密匀整的犁沟,就像是它呼吸时的胸脯在一起一伏。长安绕过犁沟,选择没有犁的田,抄近路向庄子西边走去。这样的夜晚,这个方向,这条麻袋,他都非常熟悉。这条麻袋,亏他爹还保存到现在,也不知今天是从哪儿翻出来的。在他稍微有点懂事的时候——就是六〇年吧,这条麻袋就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个印象,是和他的肚子联系在一起的。在深更半夜,或是天快亮的那一会儿,他精着尻子趴在炕沿上,盼啊,盼啊,只要他爹背着这条麻袋满载而归,他们一家的肚子就能饱几天。“丢脸不丢脸,混个肚儿圆。”先是他大哥随他爹出去,以后是他二哥,大哥二哥离开家以后,就轮着他了。
  
  他永远记得他第一次跟他爹夹着这条麻袋出去的那个晚上。那晚上,天上连颗星星都没有。刚摸出庄子,就遇上噎嗓子的顶头风。庄子周围的道路、沟渠、土地本来都是走得熟熟的,以为闭着眼睛也能走它几个来回。可是这夜晚,风砂把父子俩打得晕头转向:路不是路,沟不是沟,渠不是渠。
  
  “跟着么?三子!”
  
  “跟着哩,爹!”
  
  他紧紧地拽着他爹的后衣襟,深一脚,浅一脚,记不清摔了多少跟斗,才摸到玉米田旁边那道排水沟前面。
  
  “怕么?三子!”
  
  “不……怕。”
  
  “对,不怕,好娃。这才是好天气哩……来,先在爹的怀窝里暖一暖……”
  
  父子俩蹲在沟底下。风,死命地刮着上的芦苇和水草,不停地抽打着他们。旁边粗壮的柳树,也威胁地发出哗哗的吼叫。他爹解开棉袄,把他搂在怀里。粗糙的大手摩挲着他的头和脸。那时候,他爹还没有留胡子,他只觉得他爹的下巴颏儿和手都在颤抖,更增加了他的恐怖感。但是,过一会儿,他就在他爹带着汗味、炕火味和老旱烟味的气息下镇静了,并且感到一种特殊的、极其神秘的、使人昏昏欲睡的温暖。
  
  “记着么?三子,有人来,就学夜猫子叫。”
  
  “记着哩。”
  
  “咋叫的?你学一声我听听。”他爹托起他的下巴。

  
  “咕,咕……”他不觉嘻嘻地笑了,叫个不停。
  
  “行了。对着哩,好娃,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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