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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一
  
  陈抱帖和往常一样,在六点半左右就醒了,而且一睁开眼就像鸟儿似的非常清醒。厚厚的咖啡色线绨窗帘挡住了晨光,卧室里很暗。安徽姑娘在过道上洗脸,她越轻手轻脚,那声音就越拖泥带水,没完没了。他想起来,市委副书记兼市长孙玉璋说好今天上午来例行拜访,以尽地主之谊。他挡过市长的驾,孙市长说,他新来乍到,把家安在这远远的市郊,心里过意不去,非要来看看。来就来吧,这样,他今天就不用起早到市里去了。
  
  他在床上坐起来,点燃一支旱烟。这是一个坏习惯,明明知道有害,却很难摆脱,虽然年轻的时候看到保尔•柯察金戒烟的决心也曾感奋过,但当秘书要经常开夜车,戒了几次都没戒掉。他像做深呼吸似的把一口烟全部吞到肚里,随后略转过头,看了看海南。
  
  她还在睡,并且睡得很香。裸露的手臂屈曲着,脸埋在胳膊弯里。散乱的长发覆盖在微黄的面颊上。他看着她,一时,他感到很困惑,到现在,他还对她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他是怎样结婚的,她是怎么来的,怎么取得了睡在他身边的权利,或说是他怎么取得了睡在她身边的权利,这一切,都恍惚得像一场梦。说不上是春梦还是噩梦,反正是一场梦。他觉得他和她结婚,也和碰到了“文化大革命”一样,那里面有一种情势,一种裹在美丽动听的言辞中的诱惑,迫使人仿佛是自觉自愿地卷进去的。


  
  如果冷静地看问题,海南还是个很不错的妇女。假设把夫妻双方各种外在的条件都放在天平上,两个盘子还是相等的。然而,这个比喻和这种看法全是世俗的,是婚姻介绍所惯用的计算方法。这种衡量方法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不知多少人自己害了自己。他和她都不是平庸的人,也不会用这种世俗的眼光来衡量。结果,岔子却恰恰出在这里。因为他们两人都不安于那种平衡,都不以那种平衡为满足,两个人都在各自的秤盘里蹦呀跳地,要追求那毫无分量的精神的东西,而各自的神经又敏感得要命,于是指针就在刻度盘上晃来晃去,感情也就不能和谐了。
  
  其实,他对妻子这个概念和形象,并没有确定的想法和要求。一个鳏夫,往往以他前面那个妻子为标准,或是比她好,或是比她差,在多数情况下,即使前面的妻子是个泼妇,是个丑八怪,比她好的也可说是凤毛麟角。人一死,自然有了一层神圣的光圈,活着的人总把“接班人”的缺点来与死者的优点比较。谁又能没有一点缺点?谁又是一点优点也没有的呢?
  
  不过,他对海南的隔膜并不是出于这种情况;他和前面的妻子也没有什么很深的感情。他在思想上是个勇于拓荒的人,用流行的话说,是个敢于突破禁区的人;在生活上,也从不囿于陈规陋习,还是善于随着潮流风尚不断变化的。那么,这种陌生感,这种距离感,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把烟头在笨重的仿水晶雕花烟灰缸上,像用毛笔在砚台里蘸墨汁一样慢慢地旋转着,一面细细地思考。但是当局者迷,他还是想不出他们的关系在哪一点、哪一方面能有一种进展性的突破。他们两人,就像两个完全合乎规格的齿轮在笨手笨脚的工匠手下安错了位置,不运转的时候看起来刚好合适,一运转就嘎嘎地闹别扭。也许略微加以调整一下就好了,可是怎样调整,他却茫然不知所措。她和他前面那个农村的妻子迥然不同,他毫无这方面的经验,现在也没有这份心思和精力。想起两次婚姻的不幸,他心里突地涌起一阵在个人幸福上的灰心丧气。他没有检查自己这方面的缺点和弱点,只认为这次不美满的婚姻是由于他的猝不及防。
  
  二
  
  他想起床,但弹簧床像个传动装置,他略微一动,就会把海南闹醒。他宁愿他们两个齿轮迟点开始运转,于是又靠回床头的软垫上。反正今早不用进城,一支烟还没有吸完。
  
  这时,他想到他的儿子,袅袅的青烟在昏暗的房屋里飘浮着,眼前仿佛现出他儿子的形象。在北京,他曾写信征询过他儿子对他再婚的意见。儿子用清楚工整的字体回信给他说:“这是您的事情,我相信您会处理好的。不管您怎样做,我都同意。”儿子用“处理”这个词,曾叫他颇费思索。并且,寥寥几百字,冷静而有礼的语气,也曾使他莫名地感到不快,好像儿子已经完全脱离了他,除了血缘关系,再没有其他方面的生活联系了。
  
  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儿子这封好像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不置可否的信,是促使他和海南结婚的因素之一呢?
  
  儿子给他最深的印象,还是在他搬来T市前几天,送儿子到火车站的路上。
  
  那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儿子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上衣,下身却穿着一条纯毛凡尔丁直筒裤,脚上是一双锃亮的三接头皮鞋。神态倜傥地背着人造革圆桶包。儿子长得和他一样高大了,虽然不如他魁伟,但瘦削的身材挺拔而匀称。开车时间还早,父子两人在通往火车站的宽阔的人行道上漫步。
  
  树边的槐树绿荫如盖,人行道上铺着十字纹的水泥方砖。商店玻璃橱窗里陈列着衣饰时髦华丽的男女模特儿,但这前面已经没有几个人欣赏了。人们艳羡的是大百货公司橱窗里陈列的全套索尼家用电器:一个穿花格西服、脚上趿着皮拖鞋的家长式的人物,坐在紫色的全包沙发上,做出在听组合式立体声电唱机的模样;另一个是这位男装模特儿的妻子,披着烫花的披肩发,穿着鲜红的羊毛高领衫,略弯着腰在使用电气吸尘器;旁边一个小男孩,望着二百公升电冰箱里的鸡鸭水果馋涎欲滴。这三个木偶组成了一幅小康之家的图景,仿佛在向橱窗外的看客展示着二○○○年时一个中国普通家庭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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