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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也许是因为家庭——其实也说不上是什么家庭——有了新的变化,父子中间忽然插进了一个陌生的人,而这陌生人又如此地重要;也许是儿子在热闹的省城度过了半个月的假日——这十五天休假是那么艰难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一天一天地积累起来的——现在又要回到寂寞乏味的矿山上去而感到怅惘,总之,父子两人都默默无言。他有时和儿子并排走,有时稍稍落在儿子后面。他蓦然感到,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儿子不紧不慢而又均匀有力的步子,已经表现出男子汉的自信,那一对毫不避人的、直射向别人眼睛的目光,也显露出来一个聪颖而自负的青年人的锋芒。这半个月儿子一直在省城转来转去,天天很晚才回来。他呢,也忙于办移交,看材料,两人很少交谈。现在,儿子和他单独在一起了,但儿子始终没有向他表示对这个“妈妈”——他并没有要求儿子这样称呼,这是儿子主动叫的。儿子第一次这样称呼海南的那天,海南在晚上临睡时悄悄地对他说,她听了几乎晕过去——有什么看法,不论是好或是不好,他也无需去问。这时问这个问题,会显得既虚伪又可笑。不管儿子满意不满意,如今已既成事实。而儿子也能“正确对待”,在十五天的家庭生活中对海南礼貌周全,和睦相处。这点他还暗自感激他的儿子,甚至觉得儿子不太像儿子,却像是他的一个兄弟什么的。
  
  此刻,他送他上火车;此刻,他俩单独在一起。儿子这一去,他再迁往T市,又要有一年的分离,但儿子对他并没有一点留恋的表示,对他和“妈妈”的结合还是不置一词,这突然使他感到心中升上一股寒气。即使儿子对他、对“妈妈”批评几句,也是出自儿子的一种家庭成员的权利感,然而,儿子毫无所谓,一直好像独自在想自己的心思。这更证实了他在北京意识到的,儿子其实对他这个父亲漠不关心。
  
  可是,他又怎么能责备儿子呢?他年轻的时候,世界还没有在他面前展开,心中还没有燃起爱情的火花,就遵循家乡的风俗,在祖父母、父母之命下结了婚。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和那腼腆的、瘦弱的农村姑娘建立起感情,就接到了政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去北京上了大学。五十年代的大学,结了婚的学生有的是,他并不感到特别地难为情。女同学中也有人曾引起过他的遐想,但他一想到自己的处境,那太虚幻境也很快烟消云散了。这样,倒促使他能够一头埋在书本里——老年人的考虑,却也有它的合理之处。然而,他读的书越多,和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就离得越远。当时,有句讽刺某些大学生的话,叫“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不认爹娘是不可能的,但背离爹娘的观念意识、生活习惯却是很自然的,无可责备的。尤其,在他溯着马克思主义的源流而上,接触到欧洲文化以后,更使他感到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陈腐得可笑,当然也对硬塞给他的婚姻产生反感。他虽然没有和那个农村姑娘离婚,可也没把她娘儿俩从农村接出来。这种折中的态度,默默地显示了自己的抗议。于是,她和他,都为他自己的变化作了牺牲。她没有享受到他的爱情,他也没有抛下她去寻求新的爱情。日久天长,他对女人的这条感情线,就被事业心,被文化知识培养出来的一种很隐蔽的雄心所湮没了。
  
  孟德纯在罗海南家介绍他的那番话,也不能说完全撒谎,因为他给一般人的印象,的确似乎没有结过婚,对结婚不感兴趣。
  
  一九七四年,她患大叶性肺炎死了,儿子同年也高中毕业,他才把儿子从农村接出来。当时,他不过是省委机关的一个一般干部,只得托一个朋友给儿子在矿山上找了个工作。那个矿山离省城很远,在T市附近。儿子勤奋肯钻,几年来长进很快,一九八○年入了党,去年又被提拔为安装队的副队长。看看儿子的步履神态,看看儿子自信又自负的气概,把儿子刚从乡下来,背着家乡的竹编背篓,穿着一身土布衣服的形象与之相比,完全可以看出来,即使没有他这个没有尽到责任的爸爸,儿子不管在哪种工作上,都会取得他应该取得的地位。那么,他又怎能要求儿子关心他呢?
  
  和儿子并肩走在林荫道上,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穿行,他既感到宽慰,又有点伤感。看,儿子已经悄悄地长大了!儿子的世界已经不同于他的世界了;儿子已经成了一个有八年工龄的“师傅”,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外界的客观存在,需要他动一番脑筋才能理解了。
  
  横穿马路的时候,遇上了红灯,一辆一辆汽车从他们面前开过去。最后,一辆车身交叉地裹着红绸,引擎盖上还扎着一朵硕大的红花,车门上贴着红“囍”字的日本皇冠牌小汽车,仿佛有意要显示自己似的,和前面一辆载货的卡车拉开一段距离,雍容华贵地缓缓而来,引起了所有行人的注目。警察好像也通情达理地在等待它,直到它穿过十字路口,才换了指挥灯。


  
  火车站快到了,那一面大钟上的数字已清晰可见了。沉默总使人觉得压抑,他想找个话题来活跃一下气氛。
  
  “怎么样?你有对象了吗?”他笑着问。
  
  “没有。”儿子并不感到问题突然,也没有一点羞赧,眼睛仍直视着前方,随口回答道。
  
  “你们矿上结婚,也像这样搞吗?”
  
  “啊——”儿子好像对这辆华丽的彩车不屑一顾。“矿山上办喜事,要比这热闹多了,一辆小汽车不行,总得找来两三辆。”
  
  “咳,这样浪费有什么必要,”他不由得又用在机关的习惯语气说,“举行集体结婚不是很好吗?”
  
  “浪费?什么叫浪费?”儿子掉过头冷冷地看他一眼,“个人办喜事花多少钱都是自己的,集体结婚却花国家的钱。而且集体结婚完了,个人还要办,两相比较,哪个是浪费?”停了一下,儿子又说,“爸爸,你们这些在上面的干部为什么总要操那不必要的闲心,却很少去管应该管的事呢?”
  
  “我觉得提倡婚礼节约还是对的。”他心情逐渐开朗起来,辩论总比沉默好,“有很多小青年为了筹办婚事搞得焦头烂额,甚至去犯罪的。内部材料和报纸上不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吗?”
  
  “有多少?”儿子毫不退让。儿子这点非常像他。“我承认是有这样的傻瓜。可是你们统计过吗?这样的傻瓜在全部结婚的人当中恐怕不到千分之一。你们为什么不相信大多数人是会根据自己的经济情况来安排生活的呢?看到一些突出的例子就惊慌起来……其实社会上有比大办婚事更严重的事,你们却把好多精力用在这种纯属私人范围的事情上。上面刮来一阵风,把矿长、工会、共青团忙得……忙什么?举办集体结婚。真可笑!”
  
  “那么,坐小汽车呢?这不是揩公家的油吗?”谈什么事并不重要,他希望和儿子多谈谈。
  
  “哼哼!”儿子冷笑了一声,“这怪谁?还不是怪你们当干部的没有把群众的生活组织好。现在人们不是没钱,尤其是我们矿上的工人,而是没有地方去租车,只好拉关系,走后门,其实他们花的钱不比汽油费少。国家办了医院可以生娃娃,办了火葬场可以烧死人,为什么就不办个结婚经纪公司专门把结婚的事全包下来?”
  
  “那么,”他笑了,认为找到了儿子一个自相矛盾的地方,“你所说的结婚经纪公司,不也是要举办集体结婚的吗?”
  
  “不!”儿子摆摆头,“没有几个人愿意集体结婚。去集体结婚的人和你们主管这事的干部一样,也不过是好奇、是赶风头罢了。爸爸,你知道我们矿上的青年工人是怎么说的吗?他们说,‘我们一辈子都在当配角,这天就让我们当这么一次主角有什么不可以呢?’还说,‘我们社会主义国家走到哪儿都要排队,我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也要跟买粉条一样排着队结婚,我不干!’还有人说得尖刻,‘那些当干部的成天坐小汽车,我们一辈子就这么一天坐坐小汽车出出风头,他们看着就眼红了,还好意思叫我们推着自行车,把新娘子放在二墩子上接回来!’
  
  “我虽然不赞成超过自己经济的负担大办婚事,但我同情他们这种说法。一个人的一生当中总应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可纪念的日子。我成天在工人里面滚,要比你熟悉他们。英雄模范,能获得荣誉、出人头地的总是少数,大多数人一辈子默默无闻,可是他们不想有一天能荣耀荣耀吗?结婚,这一天就是他们荣耀的机会。你还不知道,结婚这一天办得顺心,他们出了一次风头,有好几个月他们的干劲都会十足。这几乎成了一个规律。这笔经济账是你看的那些内部材料和报纸上没有的。再说出份子吧,现在出的份子的确不少,我们矿上一次出二十块钱的很多,好一点的朋友,一百、二百也给,实际上比报上登的还厉害。不过,没有几个傻瓜是勒紧裤带去随礼的。爸爸,我们生活水平是提高了很多,可是中国还有穷人。这些穷人却绝不是因为随份子送礼送穷的。我希望你们在上面的干部不要找错了原因,要把精力花在该干的地方去。”
  
  走到火车站大厅,他去买月台票。这当儿,小伙子气宇轩昂地站在大厅中间,一群花花绿绿的外国游客,叽叽喳喳地从他身边过去。小伙子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他拿着月台票,挽着儿子的胳膊进入了检票口,走到儿子乘坐的那节车厢旁边。还有什么跟儿子说的呢?儿子现在有他的独立见解,虽然说的是什么结婚,但要从这话题挖下去,它里面有着更深的层次。
  
  “爸爸,”火车开动前,儿子脸上挂着一种既有歉意,又有点嘲讽意味的微笑,说,“我虽然刚刚说了那些话,可是我结婚的时候决不那样办,什么请客啦,坐小汽车啦,我觉得庸俗——我要花两千块钱到南方去旅游一次。钱我已经存下了。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说到这里,儿子的神色变得诚恳起来,“爸爸,你快当市委书记了,从你的年纪和能力上看,以后你还会升得更高。我想说的是——现在,谁也不知道社会主义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只希望你领导建设的社会主义,是人人都高高兴兴地愿意在里面生活的社会主义,不是那么一种虽然有吃的穿的,却让人处处感到不随心、不痛快的社会主义!”
  
  火车开远了,只留下一缕袅袅的青烟在半空中飘浮。送行的人渐渐走光了。他点燃一支烟,长长地吁了口气。儿子的话深深地触动了他,使他陷入沉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了大街上,汇进了下班的人流里去的。
  
  “要人人都高高兴兴地愿意在里面生活的社会主义,不要那虽然有吃有穿,却让人处处感到不随心、不痛快的社会主义”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过去,在提倡“越穷越革命,越穷越光荣”的时代,人们在可怕的贫困中只向往“有吃有穿”,现在老百姓刚有了点钱,新的生活要求却增长得更快。
  
  儿子小时候和他儿时一样,不过是个背着背篓在山坳里搂柴的娃娃,后来当了工人,现在,要去几千里以外旅游了!旅游,在他二十六岁时还是不敢想象的。然而,又怎么不能预料,再过二十年,儿子到他这样的年纪,要去马尼拉、去仰光、去曼谷呢?去佛罗伦萨、去巴黎旅游也是可能的!
  
  他又经过那家全市最大的百货公司。下班人流的高峰期已经过去,大橱窗前只有寥寥的几个农民打扮的外县人。他朝橱窗里瞥了一眼,蓦地发现那个穿鲜红高领羊毛衫的女模特儿酷似海南。瘦削窈窕的身材,蜡黄的脸皮,甚至还有几粒雀斑,鼻子小小的、尖尖的,薄薄的嘴唇也是那样略嫌阔大。那么,那坐在紫色的全包沙发上,穿着花格西服,装模作样地在听帕格尼尼或是百老汇的黑人爵士音乐的家伙就是他啰!
  
  这使他想起了自己。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的儿子,先是在农村小学参加少先队,然后在县城中学参加了青年团,后来在大学里入了党,从学校出来当干部直到现在。档案上的记载就是如此。然而,他的思想、情趣、气质、风度和生活方式的变化,却是档案不可能表现的。马克思、恩格斯的书把他引向欧洲文化,而欧洲文化的字字句句又把他潜移默化成了一个“洋派”人物。尤其在最近几年,他给孟德纯写文章的稿费全部归他,自己也经常给省报的“学习”副刊写些政论,收入增加了,生活的标准也显著提高了。不能想象马克思主义者会是个犬儒,是个苦行僧。内容决定形式,而他的“形式”,孟德纯倒很欣赏。孟德纯曾说过:“我就讨厌那种像虾米一样的秘书,干瘪瘪的,没有一点光彩,好像还有股咸菜味;个头比我高得多,见了我却连腰也直不起来。你很好,像个有作为的。”孟德纯,长征中吃皮带的小连长,现在穿的衣服也要在上海、北京的服装店定做,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一位省委书记,一位专职秘书,两人倒很合拍。
  
  那么,又怎么能一方面努力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一方面却要求人民群众保持自然经济中形成的生活方式和道德规范呢?
  
  一支烟吸完了,他在仿水晶雕花的烟灰缸里揿灭烟头,不管会不会闹醒海南,决定起床。在这一瞬间,他有这样一个想法:一个人生的思考,一个哲学的命题,一个政治或经济上的发现,往往来自日常生活中极不引人注目的小事或片言只语。他相信牛顿是看见苹果从树上落下来而发现万有引力定律的!
  
  三
  
  九点钟,孙玉璋坐老高的车来到市郊,爬上四楼,敲开他两间一厅的单元的门,孙玉璋矮墩墩的,紫棠色面孔上油光锃亮,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盯着人的时候,仿佛在问:“你是个什么人?我应该怎么对待你?”他的衣着完全符合王府井、大栅栏上西北土干部的标准。今天的气温至少有二十二摄氏度,他里面穿着衬衫,露出雪白的领子,还有绿色的线衣领子,线衣之外,又是一件笔挺的藏蓝毛哔叽制服,看得出来,他是为了来拜访新上任的市委书记特意打扮了一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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