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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女儿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小本本,很快呈到他面前。他坐在沙发上,郑重其事地戴上老花镜,用那还沾着鸡粪的手从他那件唯一的礼服里掏出钢笔,仔仔细细地记了几笔。
  
  这个小本本是一部“鸡账”,也是一部鸡的档案。上面记的1号、2号、3号……直到75号,只有他一个人明白哪只鸡是哪一号,几号到几号,是哪一批孵出来的,几号什么时间有鸡瘟的迹象,某月某日给鸡群打的防疫针,几号在某月某日开始下蛋,几号是首先停蛋的,几号是最后停蛋的……上面记得一清二楚。
  
  后几页,还有一篇按年度计算的总账。上面有支出栏、收入栏、折合市价的盈利栏。支出栏有买糠、买麸子、烂菜及种蛋等等项目的金钱支出。收入栏不言而喻就是肉蛋了。这肉蛋,他定要按市场价格折算成人民币,所以才有了最后的盈利栏。当然,他和全世界的农民一样,在支出栏里,从不把自己花的劳力计算进去,因此看到盈利栏,他总是非常高兴。
  
  这是一部能公开的小本本,他还有若干不能公开的小本本。那些小本本,是从一九五七年开始不自觉地记的,以后欲罢不能,越记越多。六四年社教时,他吓得差点一把火烧掉,可当时又不知为什么没有烧,终于留到现在。
  
  一九五七年,他是T市整风“反右”五人领导小组成员之一。在审定“右派”的时候,这个农村出来的干部没有完全从农民的蛹壳里蜕化出来,总觉得有几个“右派”冤枉。可是“潮流潮流,顺潮而流”,他并不反对别人把那几个小学教员、小科员、小干部定成“右派”。他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从机关回来,在良心不安宁的情况下,随手抓来一个小本本,记下了这几个人的名字。他没有想到今后有什么用,只是以为欠了这些人一笔债。以后,“大跃进”开始了。其实,他完全是个“观潮派”、“秋后算账派”,可是他从来不公开言喘,不过是像记“鸡账”一样,一笔笔地在支出栏下记上T市的财政和劳务支出。年底“秋后算账”,果然他怀疑对了,最终是得不偿失,入不敷出。但还没等他在会上端出他的账本,“反右倾”就开始了。他吓得出了几身冷汗,做了几次噩梦,可是他毫无言论,并且总顺时而动,所以他不但逃过了这一关,还当上了公安局副局长。
  
  从此,他更谨守“顺潮而流”的座右铭了。而另一方面,他毕竟还是个共产党的干部,是个有头脑而又冷静的人,经验告诉他:一次整人的运动过后,跟着又要平反和甄别,所以,账,他还是偷偷地记着的。
  
  一九六○年,他分管看守所、监狱和劳改、劳教队。本着他“顺潮而流”和“明哲”的精神,他既不替他看管下的“右派”、“右倾”、各色“反动分子”鸣冤叫屈——他知道“翻案”必须有“翻案”的时机,“树根不动,光树梢梢子动弹有啥用?!”——却又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照顾这些人。关照下面,把记在他账本上的人调到伙房、牛圈、马号、羊场、大车班……那些可以捞点外快野食的单位,让他们能尽自己的努力熬过“低标准”,留条活命。当然,也有几个不识时务的知识分子,毫无活动能力的彬彬君子,饿得两眼昏花还要谨守古训,不偷不盗,而一命呜呼,可是这并不能怪他。他还特别叮咛下面的管教人员,只要发现身体太弱,病情恶化的犯人或劳改劳教人员,要急速向他报告。他会把别的事都放下,为这些人申请保外就医。总之,要死,你别死在我手上。一九六一年,他所管的T市监改单位,获得过中央公安部的通报嘉奖。
  
  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官运亨通。此时,原来因为老乡关系、老同学关系、老部下、老上级关系而比较接近的人,在一次一次政治运动中,逐渐发觉“关系”的重要,而有意识地去“拉关系”、加强这种“关系”了。也就是说,这个省、这个市的干部逐渐形成的宗派开始明朗化了。从地域分,就有所谓的“毛驴派”、“蛮子派”、“本地派”等等;从线上分,又有某某派、某某派之别。这“某某”,从上连到省,甚至可以连到中央,派系之复杂,网罗进了一切人,哪一个稍稍有点地位的干部都得挂上点,都在一个所谓的“松散的联盟”之中。他是陕北人,按说应该划在“毛驴派”的圈子里,可他实际上跟谁也不沾边;别人以为他是“毛驴派”的,而“毛驴派”又以为他是某某线上的。这是最要命的事,还不如死心塌地附在哪派哪线上哩。不左不右,超然派外,弄得哪一次提升都没有他的份儿,一直是个副职。并且,在颇有点滑稽的干部制度中,今天他在公安局当副局长,明天却一下子调到商业局当副局长,后天说不定又跑到教育局去专管小学教育了。


  
  他成了“万金油”,但也变成了“事事通”。副职一般是闲散的,那时他又年富力强,有一种被压抑的事业心,所以不论他调到哪个部门,他都有时间来钻研钻研业务。可是,他有一点点业务知识,却没有权。再加上他其貌不扬,没有什么“汉官威仪”,因而会上发言不算数,会下说话没人听,他只好窝窝囊囊地回到家来,把他看到的问题、想到的办法记在不能公开的小本本子上……
  
  他记好“鸡账”,又审核了一遍,才摘下眼镜,插上钢笔,端起女儿给他沏来的热茶,喝了两口,四肢伸展地往沙发上一躺。刚开始开动脑筋来寻思这个陈抱帖,他女儿又掀起门帘跑进来。
  
  “爸,你看这两条鱼咋样?”她笑吟吟地拎着两条鲤鱼,一条约有一斤多重。
  
  “唔,不错。哪儿来的?”
  
  “一个姓马的老乡送的。我已经给过钱了,按自由市场的价钱,一斤一块八。”
  
  “你先把鳞刮了,肚子剖好,等你妈回来做——哎,把那小本本拿来。”
  
  “我还忙着收拾鱼啦!”
  
  女儿撂下门帘跑了。他无可奈何地站起来,从高低柜的抽屉里又拿出一个小本本,寻了支半截头的铅笔,在上面记好年、月、日,后面写上:“马鲤鱼两条一元八角已付”。
  
  “马”什么,他也不知道,女儿也未必认得。但这人以后必定还要来。
  
  这个小本本,是和一杆秤连在一起的。凡是农民或城市小市民给他送来东西,如香油、羊腿、大米、豆类、鸡鸭鱼肉烟酒等等,他一律照收不误。但每次送来东西,他都要过过秤。是农村来的,按自由市场价格付钱;是商店买的,按国营牌价付钱。而下面干部送来的,他却坚决拒绝。这成了他家的一条家规。
  
  “咱们的农民,都是老老实实、可可怜怜的人。”他对老伴儿女儿说,“你给他办过一件好事,他能记你一辈子。他给咱们送来点东西,这是老辈子人的礼,一点心意,农村讲究这个。你不收,看起来清白得很,可就伤了他们的心了。你收下,照样付钱给他,咱们图了个方便,不用你们老跑市场、跑商店,他们呢,以后也能常来常往了。日久天长,他们心里有啥话,也能跟咱们说了。他们把可以到咱们家来,看作是一种荣耀。记得我在县上搞‘四清’的时候,老百姓有句口歌,叫做‘穿烂点,走慢点,见着干部绕远点’。农民不敢露富,见了咱们干部跟见了老虎一样,这样好?说实在的,农民能给我送东西,我还觉着我光荣哩!
  
  “城里那些小老百姓呢,提着东西来找咱们,实际上想求咱们给他办事。办啥事?不过是按政策都应该给人办的事。咱们要不收,他连嘴都不敢张了,又得花钱托别人给办,还不如咱们付钱给他哩。咱们收了东西,付了钱,他们也好张口了。咱们呢,也能知道一些情况:应该给他们办的事不给办,问题究竟在哪里。至于那些干部,老实说,他求咱们办的就不是小事了,那不是想往上爬呀,就是想把他干的坏事遮掩过去。所以,这些人的礼,千万不能给我收!”
  
  他有他联系群众的方式。这个小本本,就是他的“联络图”。他家一年四季经常来客,尤其在年、节以前,简直是络绎不绝,大包小包,大瓶小瓶,常常堆得一屋子满炕。然而,每一样东西他都要入账——谁能料定今后没有运动,不会拿收礼来整他呢?
  
  中午,在一家小百货商店当会计的老伴回来了,把拎包一放,系上围裙就下厨房给他去做鱼。老伴跟他没有什么话说,三十多年,似乎把话都说完了,倒是在厨房里跟女儿叽叽喳喳地有说有笑。
  
  他老伴是T市解放后办的会计训练班头一批学员之一。学员是从小学毕业生中招考的。那时,不知为什么,这个会计训练班归民政局管。一次,民政局局长跟他说:“小孙,进了城,革命成功了,你也老大不小,该成家了,就在城里头找个城里的大姑娘多好!”第二天,恰逢会计训练班学员毕业。训练班负责人请他到毕业典礼上来讲话。他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走上讲台,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前排位置的她。“哎!就是她吧。”他心头怦然地动了一下,该讲些什么,全忘得光光的。那时候,领导讲话由秘书拟稿的规矩还没兴起来,他只好一会儿抗美援朝,一会儿镇压反革命,东拉西扯地讲了十分钟,满头大汗地下了讲台。第二天,他扭扭捏捏地跟局长提了一句,局长又跟那个训练班的负责人吩咐一声。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两人就到隔壁的民政科登了记,当晚就把老伴的铺盖从训练班搬了过来,万事大吉。这一晃就是三十多年!


  
  他老伴那时候剪着短发,戴着八角帽,穿一件蓝布的列宁服,并没有特别的动人之处。究竟哪点吸引了他呢?他也说不明白,也从来没有想过。他只要一个能持家过日子的人,而她脸上最大的特点就是老实。三十多年的生活也证明了,他老伴是表里如一的。他还有点眼力。
  
  上午,在陈抱帖家,讨论视察城市的日程和路线的时候,陈抱帖说想到他家来看看。从他家开始,步行视察全市。他仰在沙发上,想了想,这个陈抱帖要到我家来,我没有什么不可给人看的。房子就是这样的房子,家就是这样的家。他显然跟我是两路子人。譬如,他跟他老婆结婚,准不像我跟我老伴结婚这么简单。看他家的摆设,虽然没有归置好,从箱子里拿出来,花里胡哨的,也跟个展览会差不多,净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他老婆长得一般,打扮得还挺洋气,三十多岁的媳妇还和翠芳一样穿着连衣裙;一个市委书记的老婆也穿“这个”,看起来总有点“那个”。他是个大学生,知识分子,跟着头头转了多少年,跑了不少大地方;我是个土包子,土生土长的干部,以后怎么跟他合作呢?是跟着他跑,还是样样事情把他支在前面,等他捅了娄子我来收拾?……
  
  “吃饭吧,还愣着神想啥?”
  
  他老伴摆好饭桌招呼他,他才收住心思,坐到桌旁去吃鱼。
  
  二
  
  下午,他骑着自行车来到市委。市委和市政府设在一处,还是国民党时代留下的旧房子,再往上数,能追溯到前清同治年间。市委大门,就是同治十三年一个知府修造的,斗拱飞檐,兽纹瓦当,古色古香。T市不是开放城市,如果开放的话,这市委大门就是很好的一处观光点。
  
  解放初期,干部还保持艰苦朴素的传统,市委书记们还没有动修造一所像样的办公大楼的念头。待十年浩劫期间刮起了奢侈风,而头头们又像走马灯一般,几乎三五个月一换。“官不修衙,客不修店”,谁有心来搞一个华而不实的办公楼呢?打倒“四人帮”以后,陈抱帖以前的那位书记伍锡贵,待的时间比较长,在多少个大庆、多少个鞍钢的热闹口号的刺激下,雄心大树,花了几十万元盖了一座现代化设备的四层大楼,要把市委和市政府都迁过去。可时运不济,恰恰碰到中央批评各地私自动用资金盖楼台馆所的文件下来。大楼竣工,干部们却望楼兴叹,明明知道盖这幢楼的经费不属于中央批评的范围,伍锡贵也不敢率先搬进去,冒个抵制中央文件的恶名,整幢大楼乖乖地拱手让给省上在这儿设立的几个单位。有些地方干部就是这样:胆大起来可以包天,胆小起来又赛过老鼠。


  
  他带着茫然的心情走进他的办公室。衙门虽然是同治年间修造的,内部几经翻改,已成了一幢幢砖木结构的平房。平房后面,耸立着一幢六十年代新建的两层小楼。这是常委们办公的地方。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刚坐下,旋又站起来。陈抱帖打乱了他的部署,他一时倒不知先干什么好了。
  
  这时,市政府的另一位副市长,抓工交财贸的市委常委、副书记唐宗慈推门进来。
  
  “见了陈抱帖了吗?”
  
  “见了。”
  
  “什么时候给他汇报?”
  
  “这——还没有定。”他随手拿起电话,叫内线接通宣传部办公室,让宣传部长来一下,“老唐,好像……咱们准备的这些汇报材料都没啥用。他有他的一套办法。”
  
  “当然啰。”唐宗慈坐在小沙发上,摸着下巴颏,不冷不热地说,“第一个中青年干部上台,又是老孟直接派来的,总要有套新办法啰。”
  
  他看了看唐宗慈,装作不理会这话的弦外之音,却下意识地把陈抱帖和眼前这个六十开外的唐宗慈估量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那套新办法是些什么呢?”唐宗慈问。
  
  “不清楚。”他心里想,还是你自己去摸吧。
  
  宣传部的杨开祥进来了。这是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干部,面孔白皙,身材修长,看上去像个大学生出身的知识分子,其实是从解放初期在市政府当小通讯员一步一步熬出来的。他只有小学毕业的文化程度,后来上过工农速成中学,进过中级党校,受过几期什么通讯员学习班、创作学习班之类的短期培训。他自小喜欢看书,读了不少中外名著,也偷偷写点文艺评论投给报刊,还有些艺术鉴赏力,但要他给公家写篇通讯报道,拟个报告,则完全是“假大空”的腔调。这两套本领非常和谐地统一在他身上,因而才能适应形势。最近,在大力提拔中青年干部的呼声中,破格地当了代理宣传部长。市委宣传部长,一般是市委常委,但他资历还浅,又是个“代理”,所以在市委中,他仍然是个工作人员。
  
  “市里有线广播都通着吗?”孙玉璋问他。
  
  “这个——”市长突如其来的问题使杨开祥摸不着头脑,“这得问问广播站才能知道。”
  
  “好。你跟广播站说一下,两天之内,要他们把全市的有线广播检修好。另外,”孙玉璋从口袋里掏出陈抱帖给他的纸,“把这个交给报社登出来。再写些海报,贴在大街上。到那天,让广播站事先到人民广场上去把线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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