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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唐宗慈先接过条子,看了看,带着嘲讽的微笑说:“啊,这就是他的新办法:不先听汇报,不先调查研究,一上来就跟群众直接发表施政演讲。这是从西方那些总统、市长那儿学来的一套。先声夺人,不简单!小杨,你看看,也学着点,你们中青年干部,就应该有这样的新作风。这样才能打开局面。”
  
  杨开祥看了,心里暗暗惊诧,但嘴上却说:“我有什么新办法,新套套,我还不是靠书记们传帮带出来的……”
  
  唐宗慈、杨开祥走了后,孙玉璋突然振作起来,茫茫然的心情一扫而空,变得非常非常充实。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想,“看来我不是陈抱帖的对立面,这里现成有一个。我只要在他们中间保持平衡就行了……”
  
  他捏出一撮茶叶,沏了一杯茶,开始安下心来干下午应该干的事。
  
  他不能不权衡各方面的关系,不得不花脑筋来分析自己周围的人。陈抱帖说他是由人民代表选出来的,不是指形式,而是指实质,他的确是按现行法律由T市人民代表大会无记名投票选举出来的第一位市长。
  
  今年年初T市召开人民代表大会的时候,他刚卸掉落实政策办公室主任的兼职,挂名排行第三位的副市长,所谓的“小三”。当时,省里内定的市长是T市市委的一名副书记,可是投票的结果令人意想不到,多数票落在他的名下,这一来,市委和省委都乱了阵脚,在代表们住的招待所分区分批开了几次小会“民主协商”,又进行第二次选举。不料,复选的选票统计出来,他的票数比第一次还多。这种违反上级意愿的事情,在全国不知有没有,在这个省却是破天荒头一遭。孟德纯立即请示中央,中央明确答复说,照民主选举的结果任命,这才解决了省委面临的难题。
  
  孟德纯有了中央指示的精神,行动还是果断的,考虑还是周到的。为了使落选的那位副书记不太难堪,为了使刚成立的T市领导班子不要一上来就别别扭扭,为了便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而又是真正被人民代表选上来的人物开展工作,他把那位副书记调到别的市当副书记,把在T市工作时间较长、全力支持那位副书记当市长的伍锡贵提到省上,又把他按常规补了副书记的缺。总之,客观地看,为了他上任,T市正副书记全被调走,领导班子作了很大的调整,猛然把他摆在很突出的位置上来了。
  
  可是,在T市党政领导班子内部,对他这个虽然按法律程序,却违反了惯例上来的人会怎样看呢?难道会服气吗?这些人多数是伍锡贵提拔起来的,伍锡贵走了,那位副书记也走了,但精神还留在这儿,并且还能遥控。他自己呢,在上面没有“天线”,他的档案在省委组织部的大铁柜里不知沉睡了多少年,从来没人理会,没人去翻过,那翻来覆去的选举,就证明了省委对他毫无了解;因为有了中央的指示,孟德纯不得不任命他当市长,可接着就派来了自己的贴身秘书,嫡派亲信,这不明摆着要在他旁边放个钦差大臣,弄得他有名无实,有职无权?
  
  从他主观上来看,这样判断似乎也很合理。


  
  他被人民代表选为市长,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开市人民代表大会期间,他并没被选为代表,还在家赋闲养鸡。那正是炕孵的一窝澳洲黑快出壳的时候。各区、四乡的代表们在会议休息时一批一批往他家跑。他还兴致勃勃地给他们介绍养鸡的经验,要郊区的代表回去发展养鸡专业户。代表们都纷纷为他不平,说他不但能当市长,还能当市委书记,吓得他连连摆手:
  
  “快别说这话,快别说这话!要传出去,倒说我有野心了。”
  
  “怕啥?!”代表们说,“你还当是前几年啦。现在人的思想都解放了,有啥就说啥!凭你的资格、能力、工作作风,哪一点不比伍锡贵强?他不就光会作大报告吗?”
  
  市人代会第一次选举唱票完毕,好些代表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说他得的票比那位内定的副书记还多。他正和一个农村来的老乡聊天,赶紧打断代表们的报喜,把老乡客客气气地送走,转回来埋怨代表说:“你们这是干啥?这不明明是害我?我有多大能耐,给群众办了些啥事,我自己清楚。你们不过是不满意伍书记罢了,不满就不满呗,还拿我当枪使!”
  
  “他凉粉也不吃,板凳也不腾!”代表们说,“现在中央给了咱们这个权,咱们就要把你抬出来挤对他!孙书记,别抬轿子的哼哼哼,坐轿子的也哼哼哼,咱们把你抬出来,你就别哼了,大胆干吧!有中央政策,怕啥?!”

  
  可是他还是害怕,如果那位副书记最终当了市长,只好赶快卷起铺盖搬家。“想不到老了老了,还出这么件事!”他忧心忡忡地对老伴说,“触犯了伍锡贵、唐宗慈那帮人,是没咱们好日子过的……”
  
  待中央答复了省委,省委下来正式任命那天晚上,他叫老伴宰了只肥得不下蛋的母鸡,炖得烂烂的,一个人关起门来喝了二两酒。喝完,独自拉开被子,朝床上一躺。好事和坏事一样,都会搞得人六神无主。他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事情,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看来这是施展一辈子也没施展开的本事的时候了!伍锡贵虽然是块绊脚石,但那家伙没有主意,凭自己的经验对付他还绰绰有余;唐宗慈老奸巨猾,可是比自己低一级……
  
  然而,没有几天,省里来了一张调令,把伍锡贵调走了。还没等党政机关的干部们在本省有资格当市委书记的人里头,揣测出由谁来接任的时候,就来了这么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陈抱帖!
  
  三
  
  第二天,陈抱帖果然坐着老高的车来了。他们在巷口下了车,由老高领着,陈抱帖走进曲曲弯弯的小巷。这天是星期天,有些居民在公用自来水龙头旁边洗衣服,有的人抱着孩子在门口跟邻居聊天。一群小学生赶着铁环,在狭窄的小巷里乱窜。
  
  “家里没有洗衣机吗?”陈抱帖笑着问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年轻妇女。这个妇女穿的日常衣服也是高档商品,看来是应该买得起洗衣机的。
  
  “哟!”妇女抬起头白了他一眼。“不是买不起洗衣机。买了,上水在哪里?下水在哪里?”
  
  “你们这个水龙头有多少家用?”他又向在水龙头旁边忙碌的人问。
  
  “多少家?”一个操上海口音的老太婆把手一挥,“整条弄堂的人家都用这个水管。派出所要登记户口,都不用挨家跑,蹲在这龙头旁边就行了!”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这么说,”陈抱帖叹了口气,“还是和过去一样啰,不过是把水井变成水龙头罢了。”
  
  “还不如过去哩!”一个本地老太婆洗着菜说,“过去这巷子里的井水可甜啦!现在这个水管的水一股药味,还爱来不来的。”
  
  他站了一会儿,转过身走了。
  
  “他是谁?这么大派头。”人们问跟在他身后的老高。
  
  老高走回两步,低声说:“新来的市委书记。”

  
  “哎哟!”那个说“还不如过去”的老太婆叫道,“倒霉了!他可不像孙书记。”
  
  “怕啥?”时髦的年轻妇女把湿衣服一摔,“他自己不也说现在跟过去一样吗?”
  
  不知怎么,孙玉璋尽管知道“我没有什么不可给人看的”,但还是有点抑制不住的紧张。他不自觉地表露出来的紧张情绪,也传染给了他老伴。并不是他们没有见过世面,上不得台盘;陈抱帖又不是什么贵客。这种紧张,出于他们不知道这个从省里来的人物究竟带着什么神秘的使命。同时,从开始频繁地搞政治运动以来,地方上的领导干部之间,尤其是在同一个机关的领导干部之间的私人应酬,礼尚往来,感情交流,逐渐逐渐地稀少了。住在同一个省委大院、市政府大院里的同级干部,在办公室里,在办公时间中可以闲聊,一回到家,却是关起门来过小日子,家与家之间,会老死不相往来。昨天,孙玉璋去看望陈抱帖,是下级对刚上任的上级以旧迎新的例行公事。陈抱帖今日的回访,却开了上级拜访下级的先例。孙玉璋和老伴商量了一晚上:一、留不留下吃饭;二、要表示请他吃饭,他会不会吃?现在,地方干部对“请客送礼”四个字敏感得很,市委书记刚来,副书记就请他吃饭,第二天全城就会有议论;三、当然,不管他吃与不吃,准备些菜总比不准备好。那么,按什么规格?准备些什么?太丰盛,害怕陈抱帖误会他们家不艰苦朴素;平平常常了,又怕陈抱帖觉得对他不够热情……海南嫌西北干部“土”,其实不只表现在他们的衣着上,在待人接物上也要这样煞费苦心。直到睡在床上的时候,老两口才定下了四字方针:随机应变。
  
  可是,陈抱帖态度却很随便,一进门就说说笑笑。寒暄的时候,环顾了一下室内的陈设。接着,就对孙玉璋养的一群鸡感到了兴趣。
  
  “老孙,看来你对养鸡倒很有经验。”陈抱帖掀开门帘,走到院子里,笑眯眯地看着鸡群,“不过,你养的品种太杂了,这样不好饲养。如果专业户像你这样养鸡,那就麻烦了。”
  
  “那是,那是……”孙玉璋一时摸不清这个新派人物对他这个古怪的爱好有什么看法,“我这不过是养着好玩,跟人家种花一样。要是专业户,那就——”
  
  “是的,”陈抱帖眼睛里出现了一种向往的神情,“我们从农村出来的人,总像是离不开土地,很难摆脱童年时代留下的痕迹。我小时候放过马。我非常喜欢马,直到现在还是这样。可惜,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马了。我指的是真正的马,我们关中的那种秦川马。关中驴出名,马也很优良。现在——老孙,你还能养鸡,我住在那楼上,能养马吗?”
  
  他笑了起来。他的笑打破了孙玉璋家里的拘谨气氛。翠芳说:
  
  “陈叔叔,听爸爸说,你家就放着好几个瓷马。”
  
  “啊,那是‘唐三彩’。对了,我们关中的马就像那样的体形。”
  
  “傻丫头,一天光知道打扮。”她爸爸说她,“大人说话她也要插嘴。”
  
  “打扮有什么不好?”陈抱帖笑道,“难道现在还要她像嫂夫人那样,头上戴顶八角帽,穿一件蓝布列宁服?”原来他一进屋,就浏览过了挂在墙上的相框。本地干部不像外来干部,家里有什么精致的相册,所有的照片都镶在相框里,像镜子一样地挂起来——包括三十多年前的那张结婚照。
  
  这一来,翠芳更放肆了,她爸爸拦她都拦不住:“陈叔叔,我现在还在家待业啦。我在家里憋得慌,我爸爸也看不惯我。啥时候能给我找个工作呀?”
  
  “半年之内怎么样?”陈抱帖仍然笑着,“不过不是走后门,而是走前门。可是,先说好,不管什么工作,你都要去干。”
  
  “那当然啦!”翠芳更高兴了。
  
  听见厨房里砰砰砰地剁着案板,陈抱帖又钻进厨房。
  
  “嚯,嫂夫人做这么多菜干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这……”孙玉璋老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望着她的丈夫。
  
  “你来了嘛,总要给你接风。”孙玉璋接过话回答。
  
  “这以后再说吧。昨天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先看几天城市。你想尽地主之谊,中午我们随便找家馆子,你请我吃一顿好了。”
  
  孙玉璋老伴松了一口气。随后,他们把老高打发走了,来到T市的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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