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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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唐宗慈铺开他介绍到市文化馆当总务的一个远亲送来的雪白的宣纸，研化了墨，润好了笔，翻开《宋拓王羲之十七帖》，刚临摹到“颐养吾年垂耳顺推之”，就写不下去了。他烦躁地把笔一撂，推开椅子，侧身倚在桌子上，两眼阴沉地凝视着墙壁，仿佛要把墙看透一般。
外面，一只金黄色的野蜂嗡嗡地叫着，不停地撞击着绿色的金属纱窗，懒洋洋的叫声中又夹杂着琴弦般的铮铮声。接着，另一只野蜂也从院子里的蜀葵上飞来，和它的同伴一块儿寻觅通向室内的缝隙。嗡嗡，嗡嗡……唐宗慈操起一份杂志，“啪”地向纱窗摔去。两只昆虫惊吓了一下，飞离纱窗，定在一个点上急遽地扇动翅膀犹豫。一会儿，不情愿地飞走了。
他的妻子，在市妇联工作的潘广英听见响动，推开门探头看了看。
“你怎么没去上班？”他皱着眉头瞥了潘广英一眼。
“我回来了。”潘广英索性走进书房，“机关的人都跟疯了似的，什么改革呀，新来的陈书记呀，倒像来了个大救星一样——咱们中国人真没办法！”
“哼！你应该听听他们议论些什么才对。”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哧！什么中国人没办法？！他可正抓住了咱们中国人的特点——爱看新鲜，爱赶潮流。你看看，他这一手够厉害的！”
“他的报告通过市委讨论了吗？”潘广英谨慎地迎合他，一面把被杂志打倒的一个漆雕花瓶——这还是他去年到福建去人家送的——扶起来，把杂志归还原处。“他说的那些话谁同意的？”
“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啦，”他不耐烦地说，“他不一开始就有言在先吗？他代表的是他自己。群众认为行，他就干，认为不行，建议上级党组织撤销他的职务。哧，什么撤销职务！听起来民主得很，那还不是个幌子！”
“这不成了‘踢开党委闹革命’了？”
“去去去！”他更不耐烦地挥挥手，“多少年前的话了，扣帽子都不会扣！什么党委？！党委就是他，他就是党委！明白吗？”
妻子跟他生活了三十年，摸着了他的脾气，悄声地在他旁边给他整理书房的东西。虽然叫她“去去去”，她还是不忍离去。她知道他这两天心里烦躁，这样的事情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她是崇拜他的，她知道他有才华，有能力，历任的市委书记，哪一个比他强？他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
野蜂又嗡嗡地飞来了，在纱窗上撞呀撞地。他抬起眼睛，才发现原来是书桌旁边放的一盆米兰招引来的。米兰开了！朝窗子的一侧，枝叶间已绽出点点黄米般的小花。他这时才隐约闻到一股清淡的幽香。不管什么生物，哪怕这么一只小小的野蜂，要取得它所要取得的，也需花这么大力气，尽管无望，还是锲而不舍地去追求。他不再赶它了。
潘广英两鬓已经有了白发了，但身体还丰满，腰肢也富有弹性，脸上还保持着昔日美丽的余韵，并且总带着柔顺得近乎愚蠢的表情。他看看妻子，不由得产生了一股对她的怜惜。她虽然没有头脑，说的话几乎都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给她印象最深的话，她的思维方式也是那种直线式的三段论，但却是个好妻子。他和农村的妻子离了婚，和她结婚不久，就遇上“三反五反”运动，因为那么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竟把他从省城调到这个城市。她无怨无尤地跟着来了，又无怨无尤地、温温顺顺地和他在T市生活了三十年。而那时，省城机关里有多少人追求她啊！
他知道她对自己一往情深。自己也不弱，方脸鹰鼻，仪表堂堂。还是在简易师范毕业的那一年，他在县城的一个卦摊上找占卦的老先生看了一次相，老先生说他：“方面隆隼，三山得配，将来必在万人之上。”果不其然，参加革命以后，他一直在后勤工作，没有负过伤挂过彩，即使总郁郁不得志，“万人之上”倒也达到了。可是，这就算到顶了吗？地位，应该和才能相称才对……
“广英，别擦桌子了，给我倒点水。”他把茶杯递给她，语气温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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