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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7月30日十六农割胡麻!晚开娱乐晚会。分烟六人一包(七分)。
  
  7月31日休假,无聊地过了一天。
  
  8月1日十六农割胡麻。晚开“双反”动员会。宋队长,张科长报告。
  
  8月2日十六农割胡麻。接《宁报》回信谓《永》稿与事实不合,不准备刊用。“双反”检举,每人必须写两份。
  
  8月3日十六农割胡麻。晚听老政委报告,谈改造问题。
  
  8月4日十六农割胡麻。买到6角烟,1角4分的盐。
  
  8月5日十六农割胡麻。晚听老政委报告,谈生产问题。给苏秦写了一张大字报。
  
  注释:
  
  从日记上看,犯人的生活虽然紧张,却也丰富多彩:除了劳动之外,还要听报告,还要开小组会,又有民主监督、相互揭发、积极检举、征求签名给某人处分等等,更经常举行庆功会、斗争会,这天还举行了娱乐晚会。
  
  几年后,我和一位当过中学教员的“劳改劳教释放犯”偶然相遇,在街头的饭摊上谈起了我们共同度过的这段有趣的生活,他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我在劳改的时候一直是‘高等犯人’吗?”我说我不知道。于是他就领我一起来回忆一九六〇年盛夏的这一次娱乐晚会。
  
  不管条件如何艰苦,劳改农场除了积极组织犯人们听报告,也经常举办演出、放映电影这样的娱乐活动。尽管犯人们并不接受领导这份关心更喜欢在号子里睡觉,可是娱乐晚会和听报告一样都是教育的手段,不是快死的人,一律要到谷场上去“娱乐”一番。有的犯人以为报告不可不听,戏和电影可以不看,想趁此机会躺在炕上休息,那就错了,为此这些人就会挨打。“抬也要给我抬出去!”队长们吼道,“他妈的,真不识抬举!给你们演戏还不看。好好给我听,给我看!看完了还要讨论。”即使是一首歌曲、一场顶坛子的杂耍,看了以后也要说出它的社会意义,在你的思想改造上起了什么作用。所以,这种娱乐首先就笼罩着一种痛苦的严肃气氛。
  
  当然没有什么剧团给我们演出,这时就需要我前面提到过的会吹、拉、弹、唱的犯人了。在演出前两三天,这些人都不出工,留在“家”里排练。有一个本地区的戏剧明星,就曾一直受着照顾,当“高等犯人”当到他释放。节目多半是地方戏,如《穷人恨》、《血泪仇》之类反映旧社会阶级斗争的剧目。如果有专业的杂技或歌唱演员恰巧被送进来劳改,我们才可以看到一点新鲜的东西。但劳改干部好像只喜欢地方戏,也很内行,犯人演员在上面唱,他们在下面摇头晃脑,指头有节奏地敲着大腿,很投入的样子。也只有他们才有精力聚精会神地欣赏。哪个犯人演得好,肯定哪一个队长就会照顾他。然而饿着肚子唱戏,即使像梅兰芳这样的大师也很难发挥出水平,所以,除了那个戏剧明星,似乎再没有特别受宠的犯人演员。
  
  一般的所谓娱乐晚会,都是临时凑合起来的班子,一演完就散摊,明天还各回各组去大田劳动。到一九六〇年年底,社会上各式各样的人大批掉进罗网时,本地区的劳改局才成立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名叫“新生剧团”的正式剧团。这个剧团先在各个劳改农场演,后来发展到去各市县巡回演出,竟比专业剧团还受观众的欢迎。因为许多名角也成了犯人,观众只有在这个剧团里才能看到他们热爱的演员。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时还是凑合的班子。临时舞台搭在谷场的前方,舞台两边用两盏亮得晃眼的汽灯照明。黑色的犯人们黑压压地一片坐在黑咕隆咚的谷场上。照例先是疯狂的咳嗽声,这成了戏剧的序幕。谷场后面支着帐篷做后台,帐篷里点着蜡烛,好让演员们化妆。那位中学教员说,那天他正好扮一个跑龙套的角色,同时替演员们当下手。一会儿,一位我们都认识的场长撩开篷布钻了进来,看了看,说:“这几根蜡烛怎么行?一点都不亮!××!”他招呼一个女犯演员,“你跟我去,到场部办公室拿些蜡烛来。”
  
  经他提起,我想起了那个叫××的女犯,那的确是女犯中的尤物。窈窕的身材,两条长长的黑辫子,还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学教员说,他们两人去了很长时间,快演出了还不来,队长就叫他去把那个女犯演员赶紧找来,那个女犯今天还是一个主要角色。


  
  他遵命去了。找到办公室,里面没有灯,黑糊糊的。他说他早就有预感,料想到这一男一女会发生点什么事儿,于是趴在玻璃窗上向里张望,还尽量大声地咳嗽。里面立刻有了声响,场长很快开了门,厉声问:“干啥?”他说他话里包骨头地说:“请场长告诉××一声,快上台了。”说完,他掉头就走。
  
  “第二天,我就给劳改局写了封控告信,告场长奸污女犯。不几天,我就被调去看菜窖了。这活儿你知道,比干部还舒服。坐着不动不说,想吃什么有什么,整个劳改农场,除了老政委,就算我有口福了。后来,只要一来运动,什么‘双反’、什么‘整顿’,总之,只要情况一紧张,我就往上写控告信。我就是故意让那些检查信件的领导发现我的信,交到场长手上。这一招真灵,不管是什么检举揭发都找不到我,我从来没有被批斗过。早上睡够了才起床,干部问我,我说加了夜班;晚上天一黑我就躺上了炕,干部找我麻烦,我说上了白班。有时,场长见了我,还笑眯眯地说:‘好好干!你这些日子表现不错嘛。’连干部队长也把我无可奈何。菜窖里猪拱狗啃我也不打扫。就这样养得白白胖胖地一直到出来。”
  

  那时,这位中学教员和我一样是“劳改劳教释放犯”,生活待遇还不如正在劳改劳教的犯人。他叹息地说:“我对那一时光还很留恋呢。”
  
  他这种手法,和我的写诗作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控告信似乎比诗歌还能打动领导。
  
  女犯××释放后,当然也是个“劳改劳教释放犯”,回家乡找不到工作,不得已又回到劳改农场,希望农场能收留她当个农业工人。“劳改劳教释放犯”在劳改农场工作比在社会上轻松得多,不仅没有一般的外界压力,而且还高出正式犯人一等。场长二话没说就同意把她留下来。她就在农场和一个工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后来我第二次当犯人又被押送到这个农场劳改,那孩子已经会走路了。农工们在田里劳动的时候,偶尔也看到她。她神情愉快,步履轻捷,腰身变丰满了,脸也很富态,用中学教员的话说,长得“白白胖胖”的。那个场长还在那里当场长,老了一些。我观察他的面孔,竟觉得他还有点慈祥。如果场长要报复那个写告状信的中学教员真易如反掌,非把他整死在劳改队里不可。自己做了亏心事反过来报复别人的干部我见得太多,因而我不由得对这位风流而尚能念旧的场长产生出一丝敬意。

  
  和中学教员在街上分手,但一九六〇年夏天的这次娱乐晚会仍然在我心头萦绕。请注意,在日记中有这样的暗记:从七月三十日到八月五日的工作都是“十六农割胡麻”,唯独在七月三十日这天日记的结尾我用了一个“!”——带感情色彩的标点符号。这有日记原件可以证明,我不是为编写小说而虚构的。然后下面是“无聊地过了一天”。劳改队里难得休假,我怎么会“无聊”起来?
  
  “十六农”——劳改农场场部的第十六条农渠。劳改农场的农田是按渠道的编号划分的。大渠以下的若干条支渠叫“斗渠”,“斗渠”的水再流淌到若干条农渠中,通过农渠灌进田里。“十六农”是“斗渠”下的第十六条农渠,割胡麻的地点。胡麻即亚麻(linumnsitatissimum),西北地区种植的主要是油用亚麻。
  
  在被太阳烤得发烫的田里收割庄稼,是件叫你挥汗如雨的苦差事。所幸的是今天晚上有娱乐晚会,提前收工了。我本来想把瘦而乏的身子往我的“家”一摔,就此放平,睡它一觉,可是队长却打发组长叫我到队部去。我到了队部,一个我还不认识的队长问了我的名字,确认了是我之后,又叫我到排练的地方去报到。虽然没能捞上休息,却得到一个信息:是不是还会“照顾”我呢?我有点高兴地到排练的土坯房去了。

  
  这座土坯房特别高大,是个空闲的粮仓,空气中仍有股潮湿的稻谷味。犯人演员们正在里面热热闹闹地排练。一个穿着破破烂烂囚服的老犯人摆出一副地主的架势,捋着下巴上一撮假想的胡子,挺着干瘪的胸脯神气地走来走去。负责演出的队长像耍猴的江湖艺人,坐在高高的窗台上指挥他们。见了我,他从窗台上跳下来说:
  
  “叫你来,因为你会写字(会写诗会写小说在队长们看来一律是会写字而已),你把这本唱词拿去,好好给我抄两份,立等要用!”
  
  我问他在哪里抄呢,可不可以拿回号子抄。他想了想,说:“别回去了,就在这里。我给你找个地方。这样快一点。”于是他领着我到旁边一间放麻袋、秤杆、绳子等杂物的小房里,把纸笔塞在我手上。“要快!不许抄错,字还要写好。这是给上边审查用的。”
  
  他走后,我看了唱词,不禁诧异地想:这种国家出版社公开出版的唱本在社会上已经演了千百遍,还要给谁去审查呢?好在这差事并不难。唱词和诗歌一样是分行的,一个“啊”字也占一行,看起来很多,抄起来却省事,又有复写纸,要两份,抄一遍就够了。
  
  我趴在落地磅的秤台上,下面用一块硬纸板垫着,很快就照队长的吩咐把薄薄的一本唱词抄完了。还有一点自由的时间,我舍不得空手离开,想看看这粮食仓库里有没有什么可以放进嘴里的东西。正在我四处翻杂物堆的时候,门开了,进来一女犯演员。

  
  “队长叫我来看看你写得咋样了。”
  
  我说我写完了。
  
  “啊!还写得挺快的。”她从磅秤上拿起唱词,一张张翻着,一边翻还一边哼,“你这个吸血鬼,害人精!今天我要把你的账算清……”
  
  我不安地站在落地磅旁偷眼观察她,唯恐她留意到我刚刚四处翻东西的行为。你翻什么呢?又想偷什么?但观察了一会儿,只觉得她和我们男犯大不相同。女人和男人穿同样的衣服,却更能突出女性胴体上的特点。从这点说来,现在全世界的妇女服装设计都走错了方向。不过我这时只惊讶这家伙在我们所有男犯都瘪瘪的胸脯上竟高高地挺着两团肉。“还挺胖呢!”我心里羡慕地想。她的脸上生意盎然,短短的头发乌黑油亮,圆润细腻的脖颈在金色的夕阳中发出黄玉般的光泽,不像我们男犯的脖子,除了皮就是筋,和拔了毛的鸡脖子一样。对于看惯了“死相”的我,只感到迷惑不解:难道她能吃得饱吗?
  
  “嗯,写得挺好!”她把一摞纸合上,一拍,称赞我道。但是她还不走,眼光停在我的脸上,问,“你就叫×××?”


  
  我说是的。但暗自嘀咕:她是不是要检举我?是不是问清楚了姓名回去就打小报告?上次“娱乐晚会”演出过一个在革命根据地延安时非常走红的歌剧叫《兄妹开荒》,哥哥跟妹妹开玩笑,在政府布置的开荒时假装睡大觉,妹妹来看见了,竟唱道:“我要去报告刘区长,明天开会把你斗。”妹妹都要打小报告斗争哥哥,何况这个素不相识的女犯人?
  
  然而,她的眼光突然黏滞下来,手软软地搭上了我的肩头。同时,极快地,脸向我的脸靠拢过来。而此时此刻,我唯一看见的只是她的舌头。她的舌头有一半吐在嘴唇外面,我看见了她那红红的舌尖。
  
  我飞快地摆脱她的手,跑到屋外去了!平时,我绝没有这样敏捷的身手。
  
  回到号子,我还心跳不止。我不知道她伸出舌头要干什么。我觉得这是我活了二十三年中看见的最奇怪的一个动作,比我只要有机会就四处翻吃东西还不可理解。
  
  晚上开演以后,她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原来她还是这场地方戏的主角,扮演一个被地主压迫的小丫头。小丫头最后参加了革命,翻了身,又回家乡解放穷人去了。她的表演正常,从队长们击节赞赏的神情看,唱得也不错。那么,她怎么会忽然神经失常了呢?
  
  一直到第二天“休假”,我还在回味这次奇怪的遭遇。而在不知不觉间,也渐渐觉得她并无恶意,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时,我分明也感到了一点异样的温柔。但我那时正好处在害怕揭发的恐慌之中。现在,危险已经过去,我越来越感到她完全是善意的,因而越来越懊悔我失去了一次机会。如果她是善意的,我就能邀请她来跟我一起翻翻这间堆粮食的房间里还剩下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回忆起她刚推门进来的那一刹那,我好像瞥见了一个鼓鼓的麻袋。粮食仓库里是绝对不允许堆放农药的,那不是能吃的稻谷、麦子或其他杂粮是什么?作为一个犯人,一个像我这样身体既衰弱,手脚又不灵活的犯人,在难得自由的那么一个短暂的时间难得地进入了一个堆放食物的地方,却让大好机会一纵即逝,我能不懊丧吗?
  
  于是,“休假”的这一整天我都不痛快,都感到“无聊”!看着同组的犯人进进出出地换东西、煮萝卜白菜、喝稀汤、吃家里送来的干饼子,我就想,要是昨天我能善解人意,把握时机,和她一起把那麻袋打开,今天我不是也高高兴兴地坐在炕上大嚼特嚼了吗?
  
  哺育过我的莎士比亚们、托尔斯泰们、李白杜甫们、曹雪芹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舌头在爱情中能起什么作用,除了用来表达爱情的语言之外。电影戏剧,即使是四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也没有以形象的表演使我懂得舌头的爱情功能。接吻,是嘴唇的事。这我在书本上和电影上都看得很多。也许是看得太多了,所以在我脑海中就把这种爱情形式固定了下来,从而排除了其他一切形式。当亲眼看见不同的形式时竟以为那是反常的,吓得落荒而逃。


  
  很多年后,当一个女人第一次真的把她的舌头熟练地吐进我的口中时,非常抱歉,我对这个女人却没有迸发出一点点情欲,因为这一瞬间我又回到若干年前。在我眼前陡然出现一道灵光,我猛地悟到了那个女犯演员当时是要表达什么,她伸出她红红的舌尖是什么意思。
  
  这一晚,这个女人就睡在我身旁,然而我对她已失去了兴趣,可是热泪却悄悄地溢出了眼眶。我强烈地思念着那个女犯。一九六〇年夏天,在中国大多数人都处于饥饿状态,很多中国人正在饥饿中死去或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时候,在西北地区的一个偏僻的劳改农场,在那么一间堆放过粮食的破烂小屋里,她演出了多么辉煌壮丽的充满着人性的一幕。那红红的舌尖顿时成了一面高高飘扬的巨幅红旗,要把我导引到真正的人间天堂。她是那么勇敢、豪放、泼辣、超凡脱俗,完全无视周围虚伪的、败坏的、令人颓丧的世界,袒开胸膛,把另一个真实的自然世界展示在我面前。
  
  我不仅不知道她的姓名,连她的芳容我也忘了。但时间的流逝却把她冲洗得越来越明亮。她全身上下毫无瑕疵,她散射的光芒遮盖住了我以后所见到的任何女性。原来我不能理解的动作,现在在我的心目中是那么古典和优雅。她已经化作一首歌曲,常在我忧伤的时刻悠然响起,唤起我对人的信念。一方面,人们是那么积极地在政治上“表现”;另一方面,真正的自己仍然在顽强地表现。所以,在以后我又受斗争、又遭批判的时候,我对斗争我、批判我的人都没有恶感,因为我相信他还有一个真正的自己存在。
  
  那个中学教员说他非常留恋那一段被场长照顾去看菜窖的好时光,但他的境遇稍有好转,能吃饱以后,我敢肯定他就会把那段时光丢在脑后。而我的奇特遭遇,我那一刹那的好时光,将永远被我留恋。
  
  我曾经是那样幸福过!尽管只有一两秒钟时间,但只要我永远记住那一刹那,我就会是个终生幸福的人。
  
  一九六〇年夏天,那么饥饿那么困难,而男人们和女人们是怎么了?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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