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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在三里屯儿商业区的官方网站上不无得意地宣称:“19座独立的建筑,采用了大胆的动态用色和不规则的立体线条,开放的空间加上点缀其中的花园、庭院......营造出一种引人入胜的全新格局”,且“设计灵感来自老北京的‘胡同’与‘四合院’,并融入时尚元素。”沐国恩没有在四合院儿生活的经历,对这种被某些人推崇备至的民居也兴味索然。在他看来三里屯儿商业区在建筑上的可取之处恰恰是空间开阔,采光通透,商铺高低不同,纵横交错,避免了传统四合院儿的封闭、呆板和单调。
  
  夜间的三里屯儿炙手可热,恨不得离着两里地就开始堵车。沐国恩从商场地下车库出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路过苹果公司颇为招摇的旗舰店,登上星巴克露天就餐区旁的滚梯,沿着走廊信步走进新元素餐厅。虽说饭点儿已过,饭馆儿里依然顾客云集。他找到个角落坐下,点了所谓希腊烤羊肉卷儿、川味儿香辣牛肉饭和意大利腌肉通心粉,饮料是奎宁水儿加冰块儿。“就您一位?”服务员问道。他笑了:“没问题,都吃得了。”他兴高采烈,吃嘛嘛香,大快朵颐,看谁都顺眼。
  
  吃干喝净,沟满壕平。他走出餐馆儿,乘滚梯直达美嘉欢乐影城,觉得当日的影片乏善可陈。电影儿院外面是大大小小的商铺,购物者三三两两,大多是年轻人。沐国恩渐渐对周围的喧嚣和热闹感到腻味和格格不入,于是快步走出略显拥挤的南部商区,却来到一条更为拥挤的狭窄街道。他本该最熟悉这条小街,却从来不知道它的名称。小时候常随父母到这条街上买菜,或者奉父母之名去街边副食店打酱油、买猪肉。有一次购物时他只顾看售货员使用漏斗儿和提子卖酱油,操纵售油器的手柄压出金灿灿的花生油。回家后才发现丢了五毛钱,老爷子气得立马儿打他屁股。毕竟猪肉才七毛多一斤,而他爸当时的月薪不过五十六块钱。


  
  副食店历经风雨,不曾拆迁,已经成了超市,不过当年散装酱油醋的味道似乎依然如故。相比之下,左近的面包房不知何时消失了,而另一条巷子里的粮店则改作它用。沐国恩没有停留,继续向北,躲开一连串儿的摊贩、店铺和糜集的人群。
  
  一个小男孩儿,看上去像是某家店主的公子,兴奋而迷惑地环视周围的灯红酒绿,然后羞怯地蹲在路旁默默小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沐国恩有一次在这条街上跟妈妈走散了。失去了母亲的庇护,他孤零零地徘徊,如同走失的羔羊一样无助、软弱、迷惑和恐惧。当他终于找到妈妈时,满腔的委屈瞬间爆发。他一下子扑到她怀里,撕心裂肺地放声痛苦,仿佛经历了漫长的离散。妈妈面对行人的目光未免难堪,满怀歉意地把他紧紧揽在怀中。
  
  路过一家窗明几净的匹萨店时,见几个黑人小伙子聚在路边儿兴奋地用法语侃大山,宛如置身巴黎街头。他不禁自嘲:什么巴黎啊?明明是自己打小常来常往的地盘儿嘛!匹萨店所在的那块地儿原本是个露天菜市场。回望夜色中的繁华景象,三十多年前的场面清清楚楚,历历在目:父亲下班后,骑自行车儿到幼儿园接他回家,顺便在这里买些蔬菜。他无论坐在横梁上还是后架上,都觉得屁股硌得慌。昏黄的白炽灯泡儿,黯淡得就像惺忪的睡眼。灯下的人们在水泥预制板搭成的柜台上想方设法挑出些勉强算是水灵的黄瓜、茄子,忍受着售货员不耐烦地数落:“甭挑啦!不许挑!”


  
  再向前彳亍而行就到了北面的商区。与热闹的南区相比,北区更为开阔、奢华、雅致,如同新潮儿雕塑或油画儿,简洁、洗练、流畅、明快,各个楼宇浑然一体。全家曾经赖以栖身的简易楼,早被拆除,由亮丽的专卖店取而代之,瑞士、法国、意大利的高端品牌云集,珠光宝气,令沐国恩自卑得顿感软囊羞涩。沿着滚梯拾阶而上,看看门可罗雀的高档店铺,当年与父母蜗居斗室、同邻居共用厨卫的经历,仿佛是百年前的往事了。于是回到庭院里,坐在波浪状的矮凳上,感叹沧桑巨变。
  
  夜色渐深,结伴而来的游客和情侣却并不见少,占据了院子里其余的矮凳,不时谈笑。沐国恩这边却冷清得多:他与一位白衣女士背对着,分别坐在凳子的两端。坐了一会儿,觉得闷了,正打算起身离开,忽听身旁有人啜泣。他向凳子那端望了望,走到那位女士对面儿。她低着头,黑色长发遮住了面孔,手里摆弄着粉色挎包的背带,咖啡色短裤儿里伸出的长腿如同剥了皮儿的香蕉,交叉着,穿双廉价的斗牛士凉鞋。沐国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用目光抚摸她裸露的肌肤,直到她的肩膀再次剧烈抽动。见她依然埋着头,沐国恩本想问候一下,但还是克制住了,掏出一包儿纸巾,撕开封口儿递给她。
  
  女孩儿立即停止哭泣,抬起头来,娃娃脸上依然梨花带雨。“芥末吃多了,还是洋葱切猛了?”“没有......”女孩儿忙着擦眼泪。“那...进京上访挨揍了?不会是家里被强拆了吧?”沐国恩一时想不出更悲惨的理由了。女孩儿哭丧着脸摇摇头,把纸巾还向他:“谢谢。我没事儿。”人们嘴上说没事儿的时候儿往往有事儿,甚至是出了大事儿。沐国恩对此当然明戏:“您留着用吧。”转身走开,觉得这个胖丫头相当可爱。
  
  几分钟后当沐国恩从附近的星巴克端出两大杯冰焦糖玛奇朵咖啡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手边已经放了好几个纸团儿。面对送上的饮料,她没有马上接受,眼神里充斥着戒备和不信任。沐国恩喝下一大口:“瞧,没投毒,没下药儿,也不搁芥末和洋葱。”趁着她破涕为笑,他顺势把杯子放在她手里。
  
  “莫非是丈夫或者男朋友把你甩了?”沐国恩煞有介事地品着咖啡,在她身旁坐下。“不能够啊!您这样儿的大美女只可能甩别人,不可能被人甩啊!”他对咖啡完全外行,点这种咖啡完全是因为喜欢甜了吧唧的味道。
  
  “您,就甭拿我开涮了。”她小口啜着,好像在喝热咖啡似的,似乎又要流泪了。“生逢煌煌盛世,朗朗乾坤,连喝苦咖啡都觉着比蜜还甜,还能有啥伤心事儿啊?要不就是钱包儿丢了,没钱买萨琪玛驴打滚儿?”
  
  姑娘佯嗔地瞪着他:“我像爱吃甜食的么?就连焦糖玛奇朵平时也不喝!钱包儿我从没丢过好不好?”“那丢啥啦?”沐国恩放下了咖啡。
  
  沐国恩等着冰咖啡浇开她胸中垒块,一边儿从侧面欣赏她胸前的块垒。女孩儿再次低头,沉默良久才吐出俩字儿:“手机”。“肯定是苹果的爱疯了?”沐国恩脱口而出,当下似乎没有这比玩意儿更能俘获少男少女的心,成为不可或缺的身份标志,如同曾经风靡一时的像章、蛤蟆镜、喇叭裤儿和寻呼机一样。


  
  “是我朋友前天刚送的。”她满腔幽怨地说出来,像吐血一样难受。显然这对她来说是一份具有特殊含义的厚礼。沐国恩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朋友”自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而是“男朋友”的简称。看来这手机其实算是个定情信物啊。
  
  “想开点儿,啊,只丢了个苹果,既不是那个什么Vertu,也不是钻戒项链啥的。怎么丢的,偷走的?”
  
  “在地下通道被人抢了。”“哇欧,怎么会?”原来就在几个钟头前,她下班儿后穿过地下通道,正美滋滋儿地用爱疯听音乐的时候,耳边一下子消停了,只见仨大小伙子一溜烟儿从身边跑过,白色的耳机线还在眼前晃荡。当她反应过来,打劫者已无影无踪。
  
  沐国恩叹了口气:“真倒霉。第一次被抢?”姑娘点点头:“我都吓傻了当时。”“完全理解,一个小姑娘,被惊讶、愤怒和恐惧所裹挟,又寡不敌众,不知所措。”“是啊......你怎么知道?”“我也被抢过。零七年七月在巴塞罗那地铁里被四条汉子抢了,”沐国恩此刻再次感到那种面对邪恶的无助、屈辱和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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