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联主席李民夫知道出事儿的时候是下午三时左右。李民夫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白英子前一阵的剪纸作品“城市种麦图”和刚刚完成的“城市牧羊图”系列创作，李民夫惊叹白英子手艺的长进和一点即通的艺术悟性。根据他的欣赏水平，他觉得白英子的剪纸已达到了一个相当层次，等到明年春季，给她举办剪纸艺术作品展和研讨会时，专门请省城有关专家到场，对她再进行指导和点拨，他相信有高人指点，她的剪纸艺术会有更大突破和进展……李民夫的心里，润润地浸来一片温暖，他是越来越喜欢白英子了，如果说原来和这女人接触是出于一种欲望的需求的话，那么，现在是精神和形而上的色彩愈来愈浓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了。白英子一把推开了门，有些急切地说，李主席，我爹他在咱那地段放羊时，出事了——

出事了——？

李民夫一惊，他很快想到了地段紧挨着公路，公路上疾跑着车辆，是车辆撞了羊群还是碰了放羊的白老汉？

白英子就把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是城南城管所的两个小伙子没收了白老汉的三十只羊。

城管甲说，你老汉胆敢把羊群赶到城里来，胆敢弄进绿化地段里，真是吃了豹子胆！按城管要求，每只羊罚款三拾块，三十只羊九百块，交款领羊。

城管乙说，交不了罚款，可用羊来顶，留下两只肥绵羊，你走人也行……

……

李民夫听白英子一说，心里一松又一紧，松的是白老汉没有出自己想象的那种车祸之事，紧的是落在城管所那班人手里，确实遇到了大麻缠。

他想了想，也劝白英子不要着急。

看来，这事儿还得求助于老同学政府秘书长范全林了，李民夫说着就要拿电话。

白英子阻挡了他，说，你别给秘书长打电话了，不顶事的，我爹情急之中对城管所那两人说过，说是政府的范全林秘书长同意他在南郊文联地段放羊的，那俩小伙子就把手机打到秘书长办公室了，范秘书长一接电话很生气，说，乱弹琴，谁同意他老汉进城放羊了，真是乱弹琴，你们就按规定照原则处理这事儿吧！

听英子这一说，李民夫知道不好给范全林通融这事了，想了想，掏出钥匙打开办公柜，从里面拿了两套很精致的银镀华表造型，说，这是上次和旅游公司举办活动时，人家赠送的纪念品，原说我留一件给你一件的，今儿看来得给城管所的小厮们孝敬了，这一件标价伍百元呢，就看小厮们识货不识货哩？说罢装到一个黑色塑料袋里，让白英子提上。

白英子掏出银华表看了又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把这么精美的工艺品送给他们么？

还怕填不满那些人的欲沟呢，现在这世道就是这样，咱得快些走，怕夜长梦多。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市委大院，骑了车子朝城南奔去。

白老汉的三十只羊此时被圈在城南城管所旁边的一处空场子里，场子不大，四周都有墙，似乎是专门用来圈一些擅自闯进城里的牲畜的。绵羊们吃得正尽兴，忽然就不明不白被人拦在这里了，一只只咩咩叫着，眨动着困惑而善良的眼。

白老汉蹲在一边闷头抽烟，他现在不敢奢望让羊群再吃麦苗了，他现在像羊群一样，被拦圈着，被窘迫着，实在想不出摆脱眼前困境的一点点好法子。

当真让人罚去九百块钱么？他不敢想下去，他有些仇视和害怕这座城市了。

文联主席李民夫的到来使他看到了救星，老眼感激地亮了一下，歉疚地说，你看你看，李主席，都是我惹的麻烦，又让你受累哩，唉，我真不该——

李民夫拍拍他的肩膀，没让他说下去，表示着无言的安慰，随后径直到城管所去了。

说也巧，城管所就有一人正从门里出来，看见李民夫，有些惊讶地问：李主席，你怎么来啦，这老汉，是你——什么人吗？

城管甲原来是一个电脑艺术爱好者，前一阵文联调整下属协会时专门成立了一个电脑艺术协会，以充分体现“先进文化”的属性，李民夫记得选了一位协会主席，又增补了三位副主席和几个秘书长副秘书长之类，电脑艺术协会还专门在燕子市的高档饭店五洲大酒店宴请了他一次，李民夫之所以能记住他，是因为他脸上有一块胎记。李民夫速迅调动着记忆，终于想起他姓曾了。

哦，真是小曾么，没想到在这儿见你了，一晃三个月没见啦，怎么，协会活动还可以吧。

托李主席的福，电脑艺协每半月活动一次，目前已发展了50多名会员，势头很好。李主席，你这是——

哎，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那老人是我一个亲戚，就在咱文联地段上放羊哩，我原来说，地段在牌楼外面，已不属于城内啦，就擅自作主让他来放呢，谁知道会——

城管甲说：主席，你有一段时间没来这里了吧，牌楼早已经南移啦，咱站的地方都在牌楼之内呢，也就是说，都属于城区呢。

李民夫一看，可不是么，前几年盖起的牌楼，早被拆得无了踪影，朝南的更远处一架气势夺人的新牌楼在高高耸立着。李民夫想，他撰的那幅长联，也已随着旧牌楼的消失而无踪影了。

李主席，受人于命，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城管甲说着见城管乙也从屋里出来，就给二人作了一个介绍。之后又接着说，既然李主席说情，老汉又是你的亲戚，我们再作难，也要妥善处理这事儿的……

李民夫见城管甲并不是豪爽之人，说话又折折中中，留有余地，想了一想，从白英子手里拿过了提包。满脸堆笑地说，这事儿肯定要让二位老弟作难，今儿得网开一面喽，这是两盒银华表，就算个见面礼吧，还请二位老弟笑纳！

这多不好意思呀，城管甲口里说着，手就接过了沉甸甸的塑料袋，眼里也迸溅出一些喜悦的光点，想来他是知道一枚银华表造型的不菲价格的。

城管乙显然不知道华表为何物，或者压根就对这类工艺品不感兴趣，恼着脸子说，熟人可以照顾，也可以放行，只是，只是，我到上面没法儿交待，上面追下来，没法说，要不，就意思意思吧，交上二三百块钱，完事儿。

城管乙把脸对着李民夫。

李民夫万没想到，献出了自己心爱的银华表还不行，还得掏二三百元的罚款，没想到这些家伙这么贪心不足。

城管甲有些歉意地对李民夫说，李主席，要不我先给垫上，这样吧，出二百算啦，难得李主席跑这么一趟。

他转身对白老汉说：老人家，今天实在是看在李主席的面子上，罚款就意思一下算啦，以后可不敢把羊呀驴呀赶到城内啦，要让其他城管所逮住，那可就惨啦……

白英子刚要从口袋里掏钱，李民夫就抢着拿出两张老头像交给了城管乙，他还等着要罚款收据呢，不料城管乙拿了钱就进了屋，不出来了。

城管甲的话倒很中听，既显得自己网开一面，又在白老汉面前给足了李民夫的面子。

白老汉点头应着，像做了天大的错事儿，又像欠了天大的人情，嗯嗯地应着，脸上还挤出一团笑来，但那笑比哭还难受。

英子，送送你爹吧。

白老汉赶羊离去了，李民夫让白英子送老汉一程，或干脆陪他回家去，因为在老汉转身赶羊的时候，李民夫看他又苍老了许多。

父女俩和一群羊消失在李民夫的视野里，他才回头骑车朝城里返去，扑进他视野里的，尽是路两侧这属于城市里的小麦……